「告诉我更多关于你的事吧。」 如果有人这么问她,她该如何回答? 虽然他永远都不会问她这些问题——像普通的恋人,真正的伴侣一样,用眼神和表情,声音和语气说:「我想了解更多关于你的事。」 但是,如果他这么问了,她应该说些什么? 人的身体被困在现实里,大脑漂浮在颅骨内部的黑暗里。但就像人闭上眼睛后仍能想象出太阳的光辉一样,她也可以在心里幻想不会实现的场景。 ……这种时候,人们似乎一般都会从自己的家乡讲起。 她是在贫民窟的福利院长大的,关于童年的回忆乏善可陈。她最早的记忆,是她一个人坐在福利院的窗边,听着楼下传来各种和她无关的声音。 透过窗户观察到的世界很奇怪,其他人常常因为莫名其妙的小事或哭或笑,为了别人的言语愤怒难过,沮丧懊恼。就像提线木偶一样,被看不见摸不着的情绪支配着自己的行为思考。 福利院所有人的衣食住行,每日所受的教育,全部都由神罗提供。他们是被神罗养大的,以后自然要回馈这份恩情,为神罗打工卖命。 能够背债是一件幸福的事。至少他们四肢健全,不用贩卖自己的身体器官。等他们还完债,开始领取工资,说不定有一天能拿到米德加的居住证,自此过上所有人都向往的生活。 十四岁的时候,所有人都会填写就业志愿。 她桌上也出现了那样的一张纸。 第一志愿、第二志愿、第三志愿……就好像神罗真的会给他们这些人选择的自由一样。 填写志愿的时候,所有人都满怀对未来的希望。虽然不会饿肚子,但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待在福利院,其他人早已厌倦了贫民窟的景色,厌倦了永远昏黄的天空和回收处理厂昼夜运转的噪音。 其他人陆陆续续把志愿交上去了,只有她面前的表格每一栏依然是空白。 热闹的声音像海潮一样退去。寂静中,她拿起放在桌面上的笔。 黑色的笔尖落到纸面上时,变成了蛇鳞滑动般的沙沙声。 …… 阳光底下的鳞片非常美丽,就像珍珠贝一样,银灰色的蛇身在光芒的照耀下流动着瑰丽的色彩。 仿佛感应到她的视线,那段尾巴尖轻轻抖了抖。虽然不会像响尾蛇发出摇动的声音,细密的鳞片折射着变幻的光线,就像在特意吸引她的注意力一样。 她确实无法移开视线。 只要是萨菲罗斯存在的场合,周围的事物都会淡化成无关紧要的背景。他仿佛天生自带掌控他人视线的能力,就像黑洞一样,没有什么能从那种致命的引力中逃离。 ——天生的捕食者。 她有时候会怀疑,萨菲罗斯是不是在她沉睡时偷偷吃了她的心脏。因为她的心在他那,所以她总是会不由自主地被他吸引,就像树上的苹果无法抗拒引力一样,只能朝着既定的方向坠落。 银灰色的尾巴忽然停止抖动。萨菲罗斯转过身,明明眼神没有透露出情绪波动,他看着自己尾巴的表情却好像被那东西背叛了一样。 这令他感到不悦。 她摸了摸巨蟒的鳞片,银灰色的蛇躯不自觉微微弓起,然后缓缓贴回地面。 冰冷的视线朝她扫了过来。她迎着萨菲罗斯暗含警告的目光,再次将手放到他的蛇身上,顺着鳞片蜿蜒的弧度摸了摸。 周围的蛇鳞突然蜷曲过来,就像巨大的树藤一样,铺满了林间的地面。 窸窣滑动的蛇躯翻过来,露出颜色更浅一些的腹侧。她抓了抓那些鳞片,指尖滑过光滑坚硬的蛇鳞发出干燥的刷刷声。 萨菲罗斯从喉咙深处溢出一声轻哼,震动的声音莫名让她有些骨头发软。 她抚摸着萨菲罗斯的鳞片,巨蟒般的蛇躯占据了周围的空间。蛇身扭动缠绕的画面本来应该让人觉得毛骨悚然,但熟悉的搐动只证实了她心底的猜测:萨菲罗斯的求偶期还没结束。 再次醒来时已是午后。 雾蒙蒙的阳光透过叶隙落下来,远方传来忽短忽长的鸟鸣,悠悠地荡漾在林间。 “萨菲罗斯。” 她对他说,告诉我一些关于你的事吧。 不管是什么都好。 有些蟒蛇据说能一个月才进一次食,他也是这样的吗?这些天她从未见过他捕食。 巨大的蛇躯慵懒地围在她身侧,她趴伏在银灰色的鳞片上,脸颊贴着温凉的蛇鳞。 和刚开始的时候相比,他的体温这些天渐趋正常,隐约已回到了平时的数值。 健康的成年蛇好像一个月就会蜕一次皮,年龄越小的蛇蜕皮的次数越频繁。以他物种的标准而言,他现在正处于生命中的哪个阶段? 柔软的微风拂过树林。闭上眼睛时,她几乎能感受到晃动的光斑照在眼皮上的温度。 萨菲罗斯知道他是什么吗? 漫长得几乎有些危险的寂静后,冰冷而傲慢的声音回答说:他知道她是什么。 她感到自己露出笑意。 我是什么? 入睡时,萨菲罗斯总是习惯性地将她圈在怀里。 她是脆弱的、脆弱得不堪一击的人类。 而且话还很多——她总喜欢问他一些没意义的事。 “……你觉得我话很多?”她趴在他的鳞片上笑了出来。 她的笑声对萨菲罗斯来说好像是种陌生而新奇的东西。碧绿的竖瞳一瞬不瞬地望着她,在他看来她的情绪总是来得莫名其妙,但他又无法控制自己的反应,总是会忍不住盯着她看。 蛇类求偶时,好像会用下巴蹭自己的伴侣。 想到这点,她贴了贴他的鳞片。萨菲罗斯没有反应。于是她又重复了一遍之前的动作。 “……你在做什么?” 因为是人类,没有气味腺所以就不行吗? 身下的蛇鳞忽然往前滑动,萨菲罗斯就像抖落一片枯叶一样,轻轻将她抖了下去。 她落到泥土松软的地面上,然后站了起来。 “……等等。” 她快步跟上萨菲罗斯。 有一件事,她想尝试很久了。 “今天让我帮你打理头发,好不好?” 萨菲罗斯有一头美丽的银色长发,就像上好的丝绸一样,柔顺流丽地沿着肩背倾洒下来。 他的头发其实不怎么需要梳理。银色的发丝顺着她的手指自然分开,梳头发的声音沙沙响起。萨菲罗斯在巨树底下盘起身躯。他允许她碰他的头发、抚摸他的鳞片,就像神明给予自己的信徒莫大的赏赐一样。 碧绿的竖瞳微敛,萨菲罗斯看起来就像在闭目养神。 当她停下动作时,那双眼睛的薄膜会微微滑开。 当她轻轻抓弄他的发根时,那双细长的蛇瞳又会重新合拢。 他颈侧的鳃裂是不能碰的禁地。为萨菲罗斯梳理头发时,她发现他的左肩胛骨下方有一道很浅的伤痕,看起来就像血肉被挖开后愈合的伤口。 萨菲罗斯的求偶期持续了差不多七天。 最后一个晚上,她躺在他怀里。他的胸膛深处持续传来低而柔和的震动,就像受伤的动物安抚自己时会发出的声音一样。 但她枕着那个声音,依然无法入眠。 巢穴旁堆积太多的浆果开始散发出腐烂的甜香。时隔七天,她再次回到通道口前时,毫不意外地发现门扉打开了。 “10867。” 那队全副武装的士兵不敢踏入「雨林」,所有人都谨慎地守在通道口边上。 她和萨菲罗斯说好了,要从外面协助他逃出去,她自然不可能一直待在「雨林」里。 现在他的求偶期已经结束了,她也完成了帮他度过这个时期的任务。 研究部门统一批发的长外套已经不太能穿,但在那些人眼中,她算不上人类,衣不蔽体并不是问题。 “动作快点,宝条博士要见你。” 她在宝条的实验室里被关了两个星期。 那段时间,她待在四面透明的房间里,每天都会进行身体检查。到了固定的时间,那些人会将她带出房间,做完检查又将她押送回来。 她坐在房间里,和玻璃外拿着平板的研究人员对视。那些人总是会败下阵来率先移开目光,只有宝条是个例外。 那七天的经历,他事无巨细地问了她很多遍。直到从她这里再榨不出一点其他的情报,狂热的科学家才十分遗憾地转移了目标。 除去身体检查、和宝条进行会面的时间,她都坐在那个方正而透明的房间里,看着实验室里的人员来来往往。 人的身体被困在现实里,大脑漂浮在颅骨内部的黑暗里,但想象却可以脱离这些自由游走。 她想指纹不是问题,把手指切下来就好了。但解除「雨林」安保系统的密码不会容易,宝条看起来不像是会轻易在拷问中屈服的类型。 也许她会需要致幻的药物,也可能会需要能提升人对疼痛感知的药剂。折磨活人和解剖尸体并不一样,需要不同的才能。躺在解剖台上静止不动的尸体,她可以熟练地分开皮肤和肌肉组织。但会挣扎的活人不同。进行麻醉会失去折磨的意义。 更重要的是——要绑架研究部门的主管并不容易。 实验室人来人往。周围没有钟表,她无法确切记录时间的流逝。 她看着玻璃中模糊的倒影,更多的时候她想的是萨菲罗斯的身影。 他第一次杀人,是意外还是有意为之? 当时他失望吗? 因为囚禁自己的人类居然如此脆弱不堪。 他愤怒吗? 因为囚禁自己的人类,居然如此脆弱不堪。 两周后,最重要的体检结果出来了——她没有怀孕。 从他人的视线里消失三周后,她又回到了自己原本的工作岗位上。 没有人敢多说什么。她失踪的那段时间如同从未存在。宝条再也没有召她去实验室,一切再次重回正轨。 若一定要说现实有什么不同,那就是坎赛尔变得比之前还要唠叨,而且用餐期间必定会拽上扎克斯,哪怕她端着餐盘换个位置坎赛尔也会将人一起带过来。 有时候她会觉得那段时间就像一场梦一样,梦里有遮天蔽日的森林,有波光粼粼的河流。银灰色的蛇鳞缠绕着巨木的树枝,苍白的身影睁开眼帘,藏在阴影里的碧绿蛇瞳阴艳诡丽。 爱一个人的感觉,就像自己的心脏被对方吃掉了一样。 就像她的心脏被蛇吞掉了一样。 殷红的血珠忽然落到解剖台上,溅开红梅般的痕迹。动作微顿,她停止擦洗解剖台。 背景里传来坎赛尔的声音,但他的声音过于模糊,她听不清他在喊什么。落到解剖台上的血越来越多,红色的视野越来越模糊。她抬起手,本来想止住出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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