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即便自己获罪再重,再要为贵妃致歉,此事上,他还是会上书陛下一次。 并不是因为陛下为着宸贵妃要降罪于他,而是他作为臣子,不得不规劝。 杜宴心念电转之时,顾青昭微微俯首,说道:“陛下,尚书令乃两朝老臣,为大邕鞠躬尽瘁良久,去岁大邕灾祸之时,更是出谋划策,缓解时下危机无数。臣妾深知陛下对朝臣们的厚待与关心,只是如今怒在心头攻了心火,臣妾恳请陛下思虑再三再做决断,莫因一时念差而悔。” 杜宴所有想法顿时从脑海里一下子消散了,下意识抬头去看她,面目惊愕。 她闯殿,就是为着这个? 唐昀面色很是复杂,“贵妃你……” 顾青昭再度进言,“陛下,良臣难得。何况眼下就是中秋佳宴,又是仁清太后忌辰,尚书令在这个时候还直言上谏。虽有错漏之处,可思其根本,还是为了陛下考虑,为大邕考虑。臣妾相信,清者自清,更何况陛下已然替臣妾做足了解释,臣妾并不觉得委屈。还望陛下,一切以江山为重。” 唐昀直直看着她,顾青昭也不闪躲,眼神坚毅无比。 风微微撩动烛台上的烛火,烛光摇曳间,斑驳了一地光影。 他沉默了许久,随着一滴烛泪悄然落下,他低声道:“夜深了,诸位爱卿先回去吧。此事……” “容后再议。” 这就是暂时不辨尚书令去留的意思了。 符申等人见状,也不再多言,起身拱手离去。 杜宴是被郎吟搀着起来的,走到大殿门口的时候,他下意识停住了脚步,回看一眼正在被陛下亲手拉着起身的宸贵妃。 熠熠烛光里,她脊背挺直,仪态端华,便往那里一站,好似便有了当年仁清太后的模样。 他正失神间,郎吟喊了喊他,“杜大人?” “哦,”他连忙回神,“这就来。” 走之前,他特地到了大殿门口侍立着的绯紫跟前。 绯紫还提着那食盒,里头只放着唐昀亲自捡进来的那块点心。 她本不想理会这种人,可碍于他的身份…… 绯紫不想给自己主子落了话柄,于是端着微微福身,规矩做足了,可嗓音淡漠得很,“不知大人有何事?” 杜宴他素来就是个死板冷脸的人,不怎么会笑,可眼下却生生放低了姿态看向绯紫,笑中带着歉意,又很有些不好意思,“不知姑娘,可否将这块点心与我?” 绯紫下意识看了看手上的食盒,略略蹙眉,没有说话。 方才还嫌弃不肯吃,如今这样又有什么意思? 杜宴连忙朝她拱手,很是歉意道:“方才是我无礼了,还望姑娘莫要见怪。今日陛下与贵妃有事商议,明日,我必定入宫向娘娘请罪。” 绯紫见状,更屈膝下去,“大人言重了。” 等绯紫起身,杜宴却还保持着拱手的姿势。 绯紫蹙眉,余光瞥见那边好奇往这里看的相阁大臣们,很是没有法子。 不过一块点心罢了,要是她不给,倒真显得她们关雎宫的人高傲又小气了。 于是她将食盒递过去,杜宴连忙从袖口里翻出一条崭新的绢帕来,小心翼翼地拿了起来,包好,又格外小心地放在手心里包着。 他朝绯紫微微躬身,“多谢。” 绯紫嘴角微微抽搐,“大人真是客气。” 杜宴连忙赶上了几位大臣。 郑重地向符申为首的几人躬身拜谢,“方才,多谢诸位替我美言了。” 其实平日里其他几位相阁大臣都处得不错,只是他一向脾气直惯了,也习惯了独来独往。 如今出事,这几人却无一例外帮着他说话。 这叫他十分感激。 符申微微拱手,算是还礼,平日里最是和善的他眼下面色却并不软和。 他直言:“本官是为了陛下和大邕,尚书令是有才干之人,陛下和贵妃皆不忍埋没。若是此次贵妃劝得陛下回心转意,还望尚书令,好自为之。”
第383章 劝服唐昀 紫宸殿内,吴英悄无声息领着一众伺候的人走了。 两人一同坐在内殿的软榻上,榻上小案上烛台火光微亮,照映了两人的侧脸。 唐昀一声叹息,“你这又是何苦?” 顾青昭嗓音温和,轻声道:“陛下本不是鲁莽之人,今日何以做到如此地步呢?” 她看着他,目光灼灼。 唐昀摸了摸鼻子,“我也不是全然为了你,尚书令诋毁于你,也是藐视皇室,我惩治一番,并不算过分。” 话虽如此,可顾青昭很清楚,若今日杜宴矛头指向的不是自己,未必会得如此恶果。 “我知晓陛下的心意,只是杜尚书令,并非闲杂人等,陛下即便要降罪,也要再三思虑考量。” 他抿唇:“你是我的爱妃,宠妃,更是三位皇子的生母,杜宴,是自取其咎。” 方才那冲冠一怒,如今想来虽与自己往日有些不同,可他细细思量之后,并不觉得后悔。 “陛下常与我说,看人定要完整地看待。若细细斟酌尚书令功过,其功大或过大,陛下焉能不清楚?”顾青昭正色道:“我晓得陛下是想要替我找一个公道。只是,公道自在人心。若是尚书令之流始终不愿相信我从未做过那些。即便陛下贬斥他们,罢职免官,也都无益。倒平白叫陛下担一个不体恤臣民的污名,又与忠贞之臣离心。如此想来,实在太不划算。” “我堂堂男儿,何惧一个声名。”唐昀并不在意。 “可我在意。” 烛火光影朦胧中,唐昀微怔了片刻。 他穿过烛光望去,只见她缓缓开口,一字一言并不噙着讨好或奉承,却也发自肺腑,她道:“皇室尊严,自然不能不维护,”顾青昭继续道:“只是陛下未必不知道,要树立威信,并不只有这一条路可走。可陛下,却偏偏走了最激进的这一条。” 明晃晃地告诉天下人,他看重宸贵妃,见不得宸贵妃受半点委屈,即便是相阁大臣也不行。 这样的抬举,自然会叫她和顾氏更加水涨船高。 可顾青昭,却不能不顾及这后头可能引发的后果。 “陛下是大邕的君,是臣民之主。大邕在陛下手里,会逐步恢复甚至超越大邕建朝初年那时的繁盛光景,对此,我从未怀疑。”她掷地有声,郑重道:“这些年陛下励精图治,宵衣旰食施德政多年,又有诸多与陛下同心同德的朝臣跟随,大邕方有如今的盛世和威望。” “尚书令杜宴,乃两朝重臣,更是当年太后亲自提拔起来协助陛下至今的人物,且不提往年功绩,就说去年大邕困顿之际,尚书令累功无数,陛下便不该慢待。” “千里之堤毁于蚁穴,我不愿意叫陛下辛苦积攒起来的功名,只因为此一事,而有所消损。” “此事上,陛下大可端出容人之量来,从轻处置,既维护了君臣之情,也叫朝臣们有个警醒。” 唐昀看着她,眸光闪烁,“我的声名和君臣之谊是维护了,可你呢?” 他蹙眉,“从始至终受委屈的只有你一人,难道临了到头了,还要你憋屈着?” 她扬眉笑:“我自然不会平白受这憋屈。” “尚书令既然当初能被太后瞧中,又能被陛下选入相阁,想来就算一时行差看错,可绝不会一直糊涂下去。”她笑着道:“若是尚书令都能对我改观了,那朝臣们自然更不会因为此事揪着不放。如此一来,陛下也不必因为后宫之事,整日被奏折烦心了。” 她松快了,泽儿和小五小六,也不会受生母名声所累。 唐昀愣住,“你一直都知道?” 都说树大招风,顾家的显赫太耀眼,也太惹人嫉妒,紫宸殿无数上疏的奏折被他压着,唯恐叫她知晓了去。 虽然全都是些无稽之谈,可积毁销骨的道理谁都晓得,更遑论流言的对象是一个盛宠的后妃。他不想她劳累之余,还被这些东西扰了心神。 这次重惩尚书令,他本意也是想给朝臣们一个警示。 “京城内外流言纷纷,臣妾想不知道都难。”烛光下,她的笑容依旧那样温和,眼里无波无澜,并不受那些流言困扰,“倒是陛下,整日和大臣们辩来辩去,只怕早不耐烦了吧?” 唐昀被她这话逗得终于露出一个笑来。 “上朝不就那样吗?永远有争论不完的事情。我倒也习惯了。” 顾青昭闻言笑看他一眼。 说起来唐昀的脾气真的挺倔,可这么些年来还能在臣民心中留下一个仁厚的形象,也当真是难得。 唐昀此时也看着她,四目相对,各自的心意,不必宣之于口也都是互相知晓的。 “你都替他求了情,我自然依你。只是我也有要求。”唐昀一副严肃的样子。 顾青昭颔首,“你说。” “泽儿的伴读不能更改,你的位份,也必须升。” 闻言,顾青昭哑然半晌。 最后笑道:“我又不是泽儿的后母。起初不知道陛下有这心思,我便想着泽儿的伴读太过显赫了,总归是打凤鸾宫和齐氏一族的脸。也叫民间多议论,不见得能对泽儿起到正向作用。眼下陛下既然要给我晋位,我也不愿自个儿去委屈了泽儿。” 重生一回,她最忌讳能力或身份与待遇不匹配之事。 她与齐贵妃本处于同一位份,泽儿和二皇子又是差不多的年岁,因年岁不大,还没到可以论谁贤德谁又才干的时候,功课嘛,也都是差不离的。不至于泽儿高出二皇子许多,正因如此。若是泽儿太过显眼,便只会叫宫内外猜忌重重。 不过,倘若这个时候二皇子和唐泽都是弱冠之年,泽儿才干并不输二皇子,有能叫人信服的威望;或者她的位份,显然高过齐贵妃,那么,她也不会委屈自己和儿子,获得本该有的东西。 夜色愈发深沉。宫外尚书令府邸。 杜宴乘坐马车抵达了自家大门前。 老妻却没有如往日一般到门口来接自己,他揣着那块点心装着心事往里走,门童就说了,“大人,夫人说今天心情很不好,就不来前院了。”
第384章 晋位 杜府前院后院仅隔着一个小院,杜夫人正式的就寝之处是后院的主院,只是夫妻俩感情好,杜夫人又是原配发妻,这些年两人一向歇在前头一处专门的院所,杜夫人鲜少有这样自己跑去后院不来前头的。 杜宴二话没说,脚步匆匆地就去后头了。 他满肚子的心事,正想与老妻诉说呢,岂料才踏进院门,就被撵出来了。 他一边护着掌心里的点心,一边狼狈往院外退,嘴里叫嚷着:“夫人这是做什么?” 杜夫人气呼呼地从内室里出来,平日里温柔贤淑又大度的杜夫人,眼下化身成「母老虎」,劈头盖脸就是一顿骂,“你还敢问我做什么?你不想想,你做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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