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条暗道竟然是先帝告诉她的?顾霜染颇为震惊。 对面的人不等她回答,好像只想找个人倾诉一般,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我的本名叫魏桢,还有个双胞胎姐姐叫魏姝。” “不过姐姐生下来的时候比我瘦很多,可能是我在娘胎里太能吃了,害得她总是生病。” “桢,意为栋梁。不难看出来,我们家把我当男孩儿养,希望我能长大后保护姐姐。” 两姐妹家中清贫,却从小看过许多书。魏桢的父亲是一名县丞,科举高中二甲,却不愿顺从朝中结党营私,便被发配到那江南小地方去做一名七品官的县丞。 官虽然小,却也是百姓的父母官。县丞不像知府,升官调任都是常事,县丞往往一干就是许多年。魏桢的父亲于是扎根在这里,从一开始被当做外人排挤,到整个县衙上上下下的官吏都对他称赞有加。 魏桢从小便熟读诗书,姐姐总是病歪歪的,她就帮姐姐拿这个拿那个,有时候姐姐淘气想玩,后来被父母发现了责骂的时候,魏桢总是挡在姐姐前面说是自己要玩的,好让姐姐少挨些骂。 及笄那天,总是穿着男装出门的魏桢换上了和姐姐一样的裙子,姐姐不能多出门,魏桢自己想出门瞧瞧买点好吃的回去和姐姐一起吃。在大街上买着,发现有个穿着象牙白色长衫的男人看自己的眼神很奇怪。 魏桢觉得那种眼光令她很不舒服,便拨开人群上前理论了几句。那男人问她可曾婚配,她第一次被问这种问题,气得不行,说实话怕他图谋不轨,说自己婚配了别人又怕给别人引来祸事,第一次感到自己如此弱势的魏桢灵机一动:“我是城门南边带发修行的小尼姑,不沾红尘,不能婚配的!” 说完她便掉头就走,怕人跟上还绕城跑了好几圈。 谁知道她跑回家才发现姐姐不见了,家里做饭的阿妈说是想出去找妹妹,怎么也拦不住。 魏家急坏了,城里一通找,那时天黑了,家家户户都闭门休息了,就怎么也没找到。 魏桢还想出去,她父亲制止了她说天黑了外头不安全。 魏桢原本觉得这话没什么,但经历了今天这一遭却只能承认,待在家里急的像热锅上的蚂蚁。 父亲是县丞,大多数城里人都认得魏桢,应该都会送她回家的,魏桢这样安慰自己。 “然后第二天早上天不亮,我就迫不及待地打开家门准备找人。” “迎接我的是姐姐鲜血淋漓的尸体。” 魏姝不太记得路,兜兜转转不知道怎的就转出了城。 城门的姑子都认得魏桢,就以为这是魏桢,和她说天黑了走在路上不安全,先在庵里歇一晚上,明儿天亮了再回家。 魏桢便留在了那里。 “白天和我说过话的那个男人,晚上找到了尼姑庵,让人把所有尼姑都赶出去,然后……玷污了姐姐。” 丽太妃的表情狰狞而绝望。 “我看到我姐姐的时候,她是拖着血淋淋的身子爬回来的……爬到半路,她的腿被磨破了,于是地上有了血痕。” “那道血痕一直延伸到了家门口。” “但是我看到她的时候已经死了。可能是冻的,可能流的血太多了……” 她说着眼泪终于流下来,哽咽着从喉咙里挤出字来。 “那是我瘦小无力的姐姐啊,她连蹦一下都要喘大气的——” “是有多痛,才让她爬也要爬回家的呢?” “她死去的那个样子无数次出现在我的噩梦里,她才及笄!!” 丽太妃手死死地扣住桌角,凝视着地上不存在的虚无的一点,无助而愤怒地嘶吼:“从那一刻我就决定,我一定要亲手杀死这个男人——” “我杀了你!” “楚天成!!!” 是先帝的名字。 后面的故事无需多言,魏桢怀着恨意假装成和皇帝“春风一度”的少女,轻而易举入宫,没过多久便拿捏住了皇帝的心,青云直上。 顾霜染见多了她在皇帝面前装腔作势,泪雨涟涟,也见多了她飞扬跋扈颐指气使的骄纵,从没见过宠冠后宫的狐狸精丽妃,披头散发地爬倒在桌上嚎啕。 甚至回想那段故事,顾霜染也不禁落下泪来。 她递给魏桢一只手帕,魏桢没有接,却猛地抱住了顾霜染。 顾霜染怔愣一瞬,手轻轻地抚摸上魏桢的头。 “你已经成功了,”顾霜染声音很缓,“姐姐的在天之灵也得以安息了,魏桢。” 魏桢颤抖了一下,发出了一声呜咽。 “你的事不是为楚云阔而做的,而是为你自己。”顾霜染说,“你应该为自己感到骄傲。” “我……可骄傲了!”魏桢还冒着鼻涕泡泡,却非要仰起头来捍卫自己。 鼻涕泡泡“啵”地一声在两人眼前炸开,两人对视一眼,都忍不住笑了。 “你今夜找我来,不会是为了和我说皇室密辛的吧?”顾霜染忍不住打趣,“我鬼鬼祟祟进来,在你这哭一晚上,再鬼鬼祟祟回去,算个什么事啊。” 说起正事,魏桢缓缓坐回了自己的位置上,却扯走了顾霜染的手帕擦眼泪。 她一面擦一边道:“今晚找你来,其实是想请你帮我一个忙。” “但说无妨。” 魏桢的脸突然正色起来:“帮我联系上安和公主。” “?”顾霜染实在没懂这件事和安和公主的关系在哪里,“为什么?” 魏桢泛着泪痕的脸上仍有红晕,却不影响她说这句话时的坚定。 “我要篡位。” 顾霜染慌忙看了眼四周,一面伸手捂住她的嘴:“你疯了!!!” 魏桢却显得不甚在意:“别担心,步寿宫里全都是我的人,楚云阔只敢放人在宫外盯梢。” 她轻轻把顾霜染的手放下来:“我想让十五皇子当皇帝。” 十五皇子是丽妃的孩子,刚出生就深得先帝喜爱,封为端王,就养在步寿宫里,据说被教养的极好。如果不是年龄实在太小,楚云阔也不会如此顺利地就当上皇帝。 顾霜染听到这话突然觉得异样,魏桢既然如此恨皇帝,怎么非要她和皇帝的儿子登上皇位呢? 却听见魏桢又扔了一颗惊雷。 “十五皇子不是楚天成的孩子。” “只不过他不知道而已。” 顾霜染惊愕地下巴合不拢,正想说话,魏桢却反问她:“你难道不想知道,为什么我明明生了个皇子,楚天成又宠我至极,为什么不改立太子吗?” 顾霜染已经愣住了,完全不敢接魏桢的话,生怕她下一句又是什么惊天大秘密。 她猜对了。 魏桢不等她思考问题,便给出了答案:“因为我生的是个女儿。” …… 顾霜染离开的时候,走的非常干脆。 她鸽子留给了魏桢,只从家里收拾出一些平常衣物,和一些生活用品。这些细软不大,她一个人就能把包裹拎起来,那一瞬间她恍惚觉得把自己过去所有的人生都拔起来了一样。 宣谕使在中央没什么用,但在地方上毕竟是朝廷命官,专为某事而来,完事后还要回京和圣上禀报,因而还算有一定威严。 可听名字也知道,“宣谕”,宣读皇上的圣谕而已,威严可谓有,权利可谓捉襟见肘。 虽然宣谕使不过一个“兼职”,等宣谕完成便回京复命,但从大理寺少卿变为宣谕使,顾霜染其实是被暂时放权了。 她并非在意降职,只是觉得,有些东西好像还没有真正开始就已经结束了。 如同她的神探志向,如同她的兴国安邦的渴望,如同她和曾经的楚云阔。 离开的马车快要走出外城门时,顾霜染掀开帘子回头望。 正是个傍晚,京城的天仿佛也在不舍她的离别,染出来如血的红云来挽留。 晚霞之下,遥远的午门也显得金光璀璨。一阵风起,她仿佛听到了午门上的铃铛随风吹过的叮当作响。 合上帘子的那一刻,顾霜染突然冒出没有来由的念头。 我可能再也不会回来了。 顾霜染从没有离开过京城,此次离京虽并非她所愿,在怅惘中仍然忍不住对其他的世界有些许的好奇。 常说江南富裕,山明水秀,百姓亦是安居乐业,想来也是一副欣欣向荣的景象。 可随着顾霜染离京越远,越发觉得荒凉。 她是命官上任,平日夜里歇在驿站,大部分时候身边都是荒郊野岭,只有一条看不到头的官道静静地蜿蜒在那里。偶尔经过村落,也看着十分质朴,甚至听不太懂官话。再极少情况下经过城镇,倒也确实繁华不少,可相比京城仍是逊色。 难怪人人都渴求上京,只求得贵人青眼,从此飞黄腾达。 可随着越来越靠近江浙一带,顾霜染看到的百姓便越显得饥寒交迫,有的甚至脸上和脖子全是坑坑洼洼的疤痕。 她问了当地的人,他们说那便是时疫,只不过留下坑坑洼洼的都是命大逃过一劫的。 原来那深浅不一的疤痕都是伤口结痂后脱落留下的,时疫发作时高烧不退,浑身剧痛,几日后身上便开始冒出大小不一的红点,从唇舌到皮肤,不过多久这些红点就会化作脓包。能熬到这阶段的人已经幸运,可更多的人死在了脓包结痂脱落前,毕竟脓包脱落须十日之久。 有命大的,没死在时疫里,虽然再不会感染时疫,可脸上身体上都留下肉眼可见极为可怖的疤痕,新生的皮肤粉嫩而狰狞,与原本的皮肤格格不入,像全身长满了麻子。 这样的人即便逃离了江浙,流亡到别的地方讨生活,也备受冷眼与嘲讽,还有人觉得他身上仍有时疫,联合一个村子的农民把他们拒之村外,朝他们扔石头扔土块。 顾霜染先前只从奏折里听说过时疫,“时疫泛滥”这简简单单的四个字背后,却是如此多的人的病痛和死亡。 即便熬过一劫,身体上也永远刻印上时疫的痕迹,如同黔首,成为日后被人侮辱谩骂驱赶的凭证。 “那时疫可有治法?可有医师照顾你们?”顾霜染问那人。 那人面部深浅不一,已是痊愈了:“哪有什么医师?只有传言说用上好的蜜抹在身上,再刮下来食用,还有可能治愈,可是那有钱的早在时疫有个苗头的时候就卷铺盖走人了,只剩下我们这些走不得的穷苦人,哪来的钱用蜜呢?” 顾霜染皱紧了眉头:“再好的蜜也不过补气清肺,怎能治病?” 那人摇了摇头:“我们也不过是听说罢了。” 顾霜染自己医术也不甚通,便问另一个问题:“那官府可有什么举措?” “官府?狗屁东西!”那人听到官府更是来了气,“大人别怪我嘴糙,您就是立即把我拖下去斩了我是这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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