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主动向陆德生提及?” “非但主动,还跪求其相助。” 陶朔话里带笑:“她欲行此法,绝非我等逼迫暗算,不过是她自己选择,与人无尤。便是九殿下秋后算账,想来,她亦只会把‘罪’揽于己身。我虽是陛下近臣,可几次三番劝她身体为重、不必保胎,杏雨梨云彼时皆在场,俱是人证。” 魏峥闻言,连日攒起的眉峰亦终于舒展,笑道:“你行事颇为周全,朕果真没有错看。之后的事,便交给那陆德生罢。” “是。” “他是个聪明人,”魏峥话音淡淡,“想来,定不会再叫朕失望。” 至于阿毗皆时会如何想,如何做—— 阿毗啊。 他忽的想起北疆大军出征那日,城楼下银甲加身、披风猎猎,跪地向他臣服的少年将军。 已然翱翔于天际的雄鹰,自不能轻易断折他的翅膀。 但新生的鹰,却还有任人驯服塑造的可能。 “朕这……来之不易的孙儿。” 魏峥忽道:“待他临世,当养于王座之侧,倾吾心血,以为补偿,绝不让他步其父后尘。” 无论战功赫赫,功在千古,他终不会允许第二个赵莽的存在。 昔日不可一世驰骋草原的突厥可汗,尚且有九王子阿史那金在京为质。 来日定当平北疆、开阔土,贵为封疆大吏的大魏九皇子,又岂能例外。 “……” 陶朔再度深深叩首,道:“陛下英明。”
第80章 家书 北疆。 魏人行军, 昼夜不息。 不过月余,即自上京赶至定风城,修整五日, 补充粮草。随即赴雪谷,直扑雪域。 途中,以军师兆闻、副将范曜为首大军却忽遭伏兵夹击。 燕人于雪山突围奇袭, 领兵之人,正是北燕名将,雪狐王燕翎。 两国交战数年, 新仇旧恨, 见之难消。 血战由暮至夜, 死伤惨重。 雪狐王自忖机不可失, 下令四面围杀,决意逼退魏军于雪谷之外,生擒其主将。怎料魏人已然兵分两路,趁战场混乱,天色昏暗,竟有魏将悍不惧死,领十余名轻骑绕后,掳走雪狐王爱子燕权。 燕权年十三, 擅长枪,厮杀正酣、忽遭拦截,破口大骂不止。 魏将斩其右臂, 掠人上马。燕权改口嚎哭, 痛骂魏贼, 战场为之侧目。 雪狐王大怒,与魏将轻骑战于野。 领头之人身披银甲, 以白巾遮面,手执双剑,背负玄铁长弓。 雪狐王忧心爱子,心急意乱,竟轻敌不察,遭其一箭穿胸,当场口吐鲜血不止,颓然败退。 魏军士气大振,一路直追。 时有燕将认出执弓之人,轰然变色,高呼“战鬼亡我”。燕军哗然,匆忙退守茫城。 大魏屯军城下,围城十日。 雪狐王闭而不战。茫城城楼,高挂免战牌。 ...... “殿下英明!” 魏军帐中,炭火熊熊,一室暖意。 众将皆是全副武装,身披重甲,杀意凛然,独魏弃一身素衣,身披狐氅,端坐案前。 无论帐中众人如何喜气洋洋、一时痛骂燕人卑鄙无常,一时嘲其窝囊无用,他自浑然度外,只专注于提笔挥墨,行文洋洋洒洒——许是为了向上头传书、汇报军务? 一众将士对了个眼神,见他竟接连写了有四五页纸,还不见有停笔的意思,心道这九皇子果真是个有墨水的,不像他们这群只会打仗的武夫,大字不识几个。 为首的范曜看在眼里,更是羞赧不已,忍不住挠头直笑:他自当年定风城一战负伤后,便卧床养了大半年的病,直至月前才稍有好转。 听说殿下亲临,领兵作战、意图收归雪域,当即抄起家伙事儿便跟了上来。一路上,和人吹捧九皇子最多的就是他。 魏弃本不是个爱与人说道的个性,倒也多亏他这大喇叭四处宣扬。 如今的魏军之中,谁不晓得,他们这位九皇子看着个性冷淡、孤高不群,实则,却是个能与他们小兵小卒打交道,没什么贵人架子的亲厚人。 按范曜的说法,和从前行军路上冻死饿死的兵士们相比,咱这一路既没有缺衣少粮,也不曾受过冻,炭火分到各个营中还有剩——可不就是九皇子变着法儿从上京那些贵人手头上榨出来的么? 他从前在军中养病,可是亲眼见过九殿下陪着谢姑娘给那些伤兵营中的老兵们烧火送饭,甚至,听到过九殿下给他们“承诺”的。 他还记得,素来面无表情,寡言少语的少年,彼时,却不错眼地盯着那双紧攥住自己衣袖的、满是伤痕的手。 迟疑片刻,那目光又望向身旁红了眼圈的小姑娘,神情微有动摇。 范曜认识拽着他的那人,名叫老高,当了十几年兵,始终没什么建树,却回回能舍得出命去,这才留下了一身的伤,直至在定风城守城的战事中,被敌军一刀捅了个对穿。 老高鼓起勇气、拽住魏弃说话的时候,其实已经有进气没出气了。 听说老高之所以从军,是因为家里的媳妇儿、肚子里还怀着几个月大的孩子,便被燕人掳走。 找到的时候,连件衣裳都没剩下,早已冻成了冰柱,身体亦被狼群啃掉了大半。 惨呐。 老高一喝醉酒,便为媳妇孩子高哭不止。这事儿翻来覆去说了无数遍,稍微了解他的人,都能背得滚瓜烂熟了。 可,这年头把脑袋拴在裤腰带上过活的,谁没有点提不得、一提就掉眼泪的凄惨往事? 打仗的年头,谁家没有饿死过孩子,更有甚者,穷途末路之时,家家易子而食? 老高不过是个再寻常不过的可怜人。 青史不会留名,死后草席一裹、过几年便没人记得。魏弃大可以敷衍了事,或沉默以对。 可那一日,伤兵营中的所有人,却还是听见了这少年一字一顿,平静,却也笃定的回答。 他说,日后,凡他麾下将士,只会战死沙场,绝不会饿死于途中,冻毙于风雪。 如今,他亦确实做到,没有食言。 ——殿下和从前那些尸位素餐的、只会舞文弄墨的劳什子监军不同,是个干实事的人! 范曜心中豪情满怀。 只恨自己不识字,不然这会儿,估计也像从前那些爱写酸诗的“上官”一样,天天给自家殿下写些歌功颂德的文章,贴在外头让人看。 而一众能入主帐议事的将领,亦早习惯魏弃这不爱接茬的性子。 和从前上边派下来那些唯爱指手画脚、颐指气使的“文官大元帅”比起来,反倒让他们自在得多,便也毫无顾忌地围着沙盘、你一言我一语地说起话来。 “那燕权乃雪狐王爱妾所生,甚得宠爱,如今每日被挂在外头示众,起初,还整天骂骂咧咧,看着颇有志气,如今却是一副油尽灯枯之相,估计熬不过几天了。” “熬不过好!狗/日的燕人,老子见一个杀一个,要不是殿下说留他一命还有用处,我早就把这小儿片成片、丢进油锅里炸了!” “谁说不是呢?说来燕翎那厮,年轻时也是个不可一世的,没成想,最后也在情爱上栽了跟头。听说他那美妾整日登城楼,和自己儿子遥遥相望、哭个不停,他被烦得都不回府,整日住在军营里头了。” “老张,行啊你,这都知道?” “听城里逃难出来那些人说的呗,我倒好奇燕翎憋着什么坏,总不至于打那么一场,就把志气打没了吧?” “他又不止这一个儿子!” “何况他都十年没有打过仗,去年咱们殿下带兵、都打到雪谷了,都没见那燕王把他派来,怕不是、呃,怕不是,早已今非昔比……不足为惧了……” ...... 众将多是与燕人几番交手过的老将,对燕翎这“常胜将军”,更恨得咬牙切齿。 魏弃一心写信,偶尔听几声,也听得出来他们的语气里除了讽刺,还余下几分讪讪的畏惧。 倒像是刻意透给他听、给他提醒似的。 怕他败在燕翎手下? 魏弃淡淡一笑,不做言语。 只等他们聊尽兴了,四周声音渐弱下来。 他这才搁下手中墨笔,“抽空”问了句:“王虎的尸体,可有好生安葬?” “有、有!” 闻言,负责此事的范曜连忙点头:“王副将……已入土为安。给他家人的抚恤,昨日,军需官也特地遣人给送去了。” 提及王虎,他的语气不由地有些低落。 毕竟,若非亲眼所见,他实在没法想象,从前那个挥舞两柄巨斧、与自己一同出生入死的黑面将军,最后会是这般下场:被挂在城楼暴晒示众,多日不进水米,直至活生生被饿死。 等他们前去为他收尸,他的尸体早被鸟雀啃食得不成样子。与其说是尸体,倒更像条残缺不全的腊肉。 连范曜这般久经沙场之人,面对那尸体,也不由地胆战心惊,忍不住背过身去干呕。魏弃却什么都没说。 既没有什么慷慨陈词,也没有露出半点悲痛之色。 只是,从那天过后,燕权便每天在城外那木头柱子上挂着了。 同样的暴晒,同样的水米不进。 这大抵就是人常说的,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范曜是个大老粗,猜不透这喜怒不形于色的少年心中装着什么,但他总觉得,越是这样不爱表露的人,越是心细如发,对人的好不在面上,在心里。 而那抚恤中多出来的十锭金子,便是明证。 “……如此便好。” 魏弃却并没有再接着王虎的话题说下去,仿佛只是随口提起一嘴,得了答案,紧接着便入了正题,问及众人粮草军需,厉兵秣马之事。 只是,说归说,手中又不知何时重新提笔。 站得离他最近的范曜没忍住好奇、小心往书案上瞄了一眼:这才发现信早写完,正放在一旁等着墨迹晾干。 殿下这会儿竟还颇有闲情雅致,开始画起画来了? 难道是画布防图么? 他一不小心,便看得专注了些。 直至冷不丁被魏弃眼风一扫,方意识到自己有些逾矩,吓得脑袋一歪,装作看天看地看脚尖去了—— 当然。 也不是每个人都跟他似的,一心只好奇魏弃在写什么画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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