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很想,”她轻声说,“带你回家来看看。阿毗,你的外祖和舅舅们……一定会喜欢你。他们都会很疼爱你。” 家? “……”魏弃环顾四周。 是了。 这里的一草一木,一花一树,无不和顾叔曾耗费万金复原的顾家老宅如出一辙。 可他仍是沉默着,装作一无所知,任由顾离兴奋地带着他左瞧右看,一时说,小的时候曾在这池子里摸过鱼,结果被二哥哥一脚踢到池子里,闹了笑话;一时又说,三哥最疼小孩,那时自己只一句话,三哥便为她搭了秋千,时常推着她荡荡悠悠;只大哥最严厉,总是催着她念书,偏她不喜欢,日日哭鼻子。阿爹心疼她,便劝着大哥说算了算了,阿离既不是这块材料,逼她做什么呢? 那是她远去的青春年华,也是这座早已毁于大火的宅院,曾埋葬的过去。 她的快乐,无知,笨拙与天真,都在顾家落败的那一日彻底破灭。 从那以后,她便成了丽姬。 国色倾城,祸国殃民的丽姬。 他从未快乐过的母亲。 魏弃定定看着她,一语不发。 直到顾离说也说累了,“逛”也逛累了,将他拉到槐树下的秋千旁。 两具秋千上,坐着心境全然不同的两个人,顾离自顾自地玩了好一会儿,看着颇是乐在其中。半晌,却在他默默神游天外时,忽又偏过头来。 “阿毗。” 她问他——如此没头没尾的一问,可她问得那样认真,一字一顿:“你还是在……怪我么?” 怪我,将你生到这世上,却不曾护你长大。 怪我给了你异于常人的身体,让你无法、也不被允许平庸安稳的生活。 怪我明知活着必将伴随痛苦与折磨,却奢求你能长命百岁。 原来,这才是她一直想问的么? 魏弃没有回答。 小小的少年,坐在秋千上,两条腿短短瘦瘦,甚至触不到地。 夕阳洒在他的肩膀,将他的影子投落得极长。 然而。 在那沉默的尽头。 “从没有过。” 他轻声说:“阿娘,从没有过。” “……” “谢谢你当初,能够生下我。” 我也曾厌恶过这条予我无尽折辱和痛苦的路,我曾无数次盼望过死,可是啊—— 不是,终究还是,活下去了么? 这一路支撑他活下去的人与事,令他在生命的最后一刻,甘心交付最后的尊严。 既甘心,何来的后悔? “我活得,很好……活得很好。” 魏弃说:“所以,不要牵挂我,奔你的路去罢,娘。” 不要再牵挂我。 为你自己而活吧,娘。 四岁那年,昏暗无光的囚室中,未能流下的泪。 直至这一刻,终于自眼中蜿蜒而落。 顾离于是笑着——这一次,是真正的,发自内心的开怀,她最后一次伸出手来,轻附在他的头顶,想了想,复又倾身冲他吹了一口气。 【阿毗,还痛么?】 【娘亲给阿毗吹吹,吹吹便不痛了。】 不痛了。 直至手指散去,面容模糊。 他是她在这世上最后的牵挂,如今,终于,落定。 【阿毗,回去吧。】 顾离轻声说:【接你的人,她来了。】 * “……” 魏弃睁开眼睛,在漆沉的夜里。 怀中的人睡得正熟,毫无察觉。反倒是窝在床边打盹的狸奴先一步注意到了动静,黑暗中,懒洋洋冲他摇了摇尾巴——过去见了他,它少不了要一身炸毛或赶紧溜走了事,可如今,它也老了。 若换作人,恐怕已是耄耋之年的老者,怕也怕不动,便不怕了。 它认他做了主人的伴。 窗边,搁着一只栩栩如生的木塑,那木做的小人儿手里杵着一只笤帚,下巴搁在笤帚棍上,模样娇憨,不知在望着哪里出神。 这一年冬天,瑞雪压垮了松枝,朝华宫中,如旧积了一地的雪。 谢沉沉醒来,同样是在安静而无光的夜。 一双手臂环过她的腰,轻搂着,并不勒紧,只那手上传递来的温度实在烫人。她在茫然中回神,恍惚不知是梦是真,却忽听见那人轻声说: “芳娘……你瘦了。” 【沉沉,你瘦了。】 于是只一张口。 眼泪便替了回答,没来由地落。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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