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璟,你听姑姑说,这是你能活命、唯一的法子了。】 直至记忆中陈旧破败的殿门近在眼前,耳边,却似忽的响起一道温柔的女声。 他的眼泪又忍不住落下来。用力擦拭,仍然越擦越多,眼前一阵模糊,趔趄着摔倒在地。 手掌蹭破了皮,却也顾不得喊痛,他只手脚并用地爬起,依旧跌跌撞撞地向前跑去。 【你拿着这只金锁……拿好了。记得姑姑告诉过你的朝华宫么?你一定要想办法,记住,泼皮打滚也好,什么都好,你拿着这只金锁,在朝华宫门外,大声哭罢——哭得越大声越好,一定要让人听到……让‘那个人’听到。】 那时他几岁? 也许三岁,也许四岁,他已记不清了。 他只记得,彼时的自己,尚不是旁人眼中受尽宠爱、恣意妄为的小世子。他住的亦不是夕曜宫,而是息凤宫,“伺候”自己的老嬷嬷,永远只会喋喋不休地细数着他命运的种种不幸,说,倘若不是昏君无道,如今坐在皇帝位置上的,就是自己的父亲,坐在太子位上的,便是自己。 可是为什么,一步之遥……一步之遥,就差那么多呢?他想不通。 他那时还太小,不懂什么皇位,什么太子,整天最盼着的,大抵只有一日三餐来送饭的小太监,可以给他送半碗不馊的饭。当然,越多越好。 他不想饿得前胸贴后背,更不想梨云姑姑把她的饭省下来给自己吃,他想长得壮实些、快快的长大,最好,以后也可以做个太监,这样的话,或许就能像那个小德子公公一样——他想,做了太监,大概就能整天爱吃多少吃多少,把自己吃的白白胖胖的了。 他为自己能想出这么好的愿望而沾沾自喜。 然而,当他把自己的这个“愿望”说给老嬷嬷听时,老嬷嬷却气得将他扇倒在地,疯了似的撕扯他的头发、雨点般的拳头落在身上,他吓得大声哭叫起来—— 可饶是如此。 他哭得惊天动地,撕心裂肺,等梨云姑姑听到声音赶到,他已被打得只剩半条命。 姑姑从老嬷嬷手中救下他,抱着他哭,跪着求小太监去找太医,求他们救他一条命,可是,没有人理她。 没有人会理睬息凤宫中住着的他们。这一点,他打小就明白。 宫中常年荒芜,门可罗雀。从始至终,并没有拦着他们不让出去,可是,哪怕他们走出去,外头的人永远视他们如无物——他如此,梨云姑姑如此,老嬷嬷和住在主殿里那个疯女人同样如此。 他们仿佛游荡在宫中的鬼魂,若不是靠着小太监一日三餐地送来饭食,早就悄悄地饿死宫中,无人收尸。 为了救他,梨云姑姑求遍了所有人,磕破了脑袋,没有用。 把所有的银两拿出来,甚至压箱底的首饰亦全都掏空,仍没有用—— 他知道自己撑不过去了。 所以,在姑姑又一次失望而归时,把姑姑留给他、他却没舍得吃的半张饼子,又“还”了回去。 【姑姑、整日要绣花……要,做活儿,】他说,【姑姑吃不饱,就没力气,没力气,就,没有银子……阿璟,死了,姑姑还得活呢。】 姑姑捏着那半张饼子,捂着脸、痛哭失声。 可她最后……竟还是为他换来了一帖药。 魏璟知道,自己这一生一世,永远都不会忘记,那小太监从梨云姑姑屋里走出来时,脸上狞笑的表情。 他的病好了,姑姑却病了。 病得爬不起床,整日整日地咳嗽,发着高热说胡话,可他除了哭,什么都做不了。 他害怕得睡不着,每天一百遍、两百遍地问,姑姑,你会不会死?姑姑,阿璟害怕,你明日、不,你现在就好起来,好不好? 梨云姑姑便看着他笑,笑得眼泪流了下来。 【阿璟,】最后,她说,【去把姑姑妆奁里、那只荷包拿来罢。】 那只绣金纹的烟荷包,他曾 无数次见姑姑若有所思地捏在手中,却一次都没有打开过。 直至那一日。 他方才知道,里头装着的,原是只巴掌大的长命金锁。锁身上,一道狭长划痕,看着半新不旧,在这遍地珍宝的深宫里,实在不算什么华贵玩意儿。 【你拿着。】 可姑姑却说:【这把锁,曾保你一命。】 【阿璟……今日,若姑娘在天有灵,定会再保佑你一次。】 姑娘? 哪个姑娘。 自他有记忆以来,便住在日渐荒凉的息凤宫中,与老嬷嬷、姑姑、疯女人为伴。 姑姑从不曾提及过他幼时的事,却在把金锁“归还”于他的这天,拉着他,絮絮叨叨地说了很久。 她说,她是老嬷嬷的义妹,为报答老嬷嬷曾经的救命之恩,受命前去朝华宫中当差,时刻监视、昔年还不是谢皇后的“谢姑娘”,他的“姨母”; 她说,他的父亲死后,把他夺走的主母,原想一刀杀了他,可是那刀划在金锁上、挡了一挡、他嚎啕大哭引来了人,这才逃过一劫,被送入宫中; 【兰芝姐姐于我有恩,若不是她,我早已到地下、与枉死的父母作伴……如今的苦,便当是我还给她的,可是阿璟,你不同,】姑姑的手指、爱怜般轻抚他脸庞,声音止不住地颤颤,【阿璟,若是姑娘还活着,她定会待你好、会如你的亲生母亲般爱你,护你。你的姨母,是姑姑平生见过最善良的女子,若她还活着……】 【若她还活着……】 可是,这世上哪有那么多“若是”呢? 她能为他做的,只有替他择一条不再挨饿受苦的前路。而他能做的,便是听姑姑的话。 照着姑姑在布帛上、用炭笔画给他的地图,他偷溜出了息凤宫,在宫道的必经之路上,泼皮打赖、嚎啕大哭。 他说思念姨母,其实,却根本不知道姨母长什么模样; 他说梦见姨母,也是谎言,其实他从没梦到过陌生女人,倒是经常梦见吃不完的白米饭; 他脸上在哭,可心里的小人压根流不出半滴眼泪,只是惴惴不安地想:有用吗?真的有人会相信吗? 他们会把他带出息凤宫去吗? 这是年幼的他,人生唯一可以主宰的一场豪赌。 而事实证明,姑姑替他下的注,赌对了。 在他被年轻的帝王抱起那一刻,挂在脖子上的长命金锁,真的护住了他的富贵平安,彻底改变了他的命运。 于是,他从息凤宫中饭都吃不饱、不得已在太监手下乞食的小可怜儿,摇身一变,成了受尽宠爱的世子殿下。 他可以把欺负过他的小太监踩在脚下,用鞋底碾那张谄媚赔笑的脸; 他可以想要什么便要什么,因为他的姨父,是大魏的皇帝,是当今世上最有权势的人。 于是,他的“愿望”也跟着悄悄变了。 他不要做太监,他要做姨父最喜欢的孩子,日后,再坐上姨父的位置——宫里的嬷嬷,每一个人,都这样同他说。他也就信了。 他甚至以为自己真的可以代替兰若。 不讨喜的兰若,不会卖乖、不会哭的兰若。自己有哪一点比不上他? 安逸富贵的日子过得太久,他早已忘了,自己也曾对一个太监摇尾乞怜,忘了自己,本是被一个“奴才”养大—— 【世子殿下。】 直到他发现,自己原来连一个畜生也比不过,才终于想起来。 给姑姑送去的金银财宝、美食佳肴,全都被如数退回。 自己最后一次见姑姑,病榻上、那个只剩一把枯骨的女人,噙泪微笑看他。 她分明还是自己的姑姑啊。 【世子……殿下,】可她却不再叫他阿璟了——她的声音变得轻不可闻,脸上的笑容渐渐敛去,【奴婢,是朝华宫的‘叛徒’,殿下不该再与奴婢,有丝毫牵扯,从此,富贵滔天,朝天大道,殿下……该一个人走了。】 真正珍惜他,爱他,护他的人,从来都不是予他荣华富贵的天子——于坐拥天下的帝王而言,养大一个娇纵任性的孩子,不过旧日恩情的施舍。 真正珍惜他,爱他,护他的人,除了已经死去的母亲和姑母,只有息凤宫中重病缠身,不惜委身于阉人、也要为他换一线生机的梨云姑姑。 可他已经……整整四年,没有见过姑姑了啊。 他甚至连养大他的姑姑,如今是生是死,可有吃饱饭,穿暖衣,都一概不知—— 噩梦惊醒的那一刻。 魏璟满头冷汗,如坠冰窟。 他还太小,不知该如何形容那一刻、心底的失落与恍然,只是忽的惊觉,自己如今所“拥有”的一切,其实,还比不过昔年捧在手心,姑姑宁可饿着肚子、也要让给自己的半碗白米饭。 可如今,他却连那半碗白米饭,都已留不住了。 …… 息凤宫外,并不曾设任何守卫。 这是一座彻底被视为禁地,冷落到几乎瘆人的宫殿。 诚然,只要关在其中的人想,她们其实随时都可以走出这座冷宫——然而,七年过去,除了魏璟外,甚至包括梨云在内,并没有人踏出息凤宫一步。 仿佛一座宫门,足以隔开天堑。 如今,本该终身不再踏足此处的魏璟,却毅然决然、扑开了这座与世隔绝的宫门。 “姑姑!!” 稚嫩的童声,响彻破败的殿宇内外。 大殿之中痴坐的身影,怀抱着褪色的木塑,呆呆抬起头来。 在她身下,浓稠的血泊尚未凝固。 不远处,已经腐烂多日的女尸旁,另一个被一刀穿胸、本该死透的女人,却突然如濒死的小兽般,徒然挣扎起来,喉口发出囫囵不清的气声。 “阿……”璟。 鲜血渗入青砖,遍地斑驳。 她的胸口处,留下一道足以致命、撕裂的豁口—— “姑姑!!” “姑姑,你在哪?” “姑姑!” 魏璟找遍了息凤宫里里外外,没有找到半个活人。 无奈之下,视线终于迟疑着望向主殿方向:他知道,那里住的是老嬷嬷的主子,一个奇奇怪怪的疯女人。 他害怕她,从小就怕。 可是,只剩下主殿没有找过了—— 一咬牙,这孩子几乎使出吃奶的劲、跑上前去,推开沉重的大门。 ...... 月光倾泻,一地流萤。 他早已哭红、肿成一对核桃的双眼,却在看清殿中情状的瞬间,不敢置信地瞪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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