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意不达眼底,却始终维持着那噙笑的面容。 “殿下还记得,我为救你而留下的一身伤么,记得在四平县时,魏人派来的追兵,是如何对我的么?”英恪说,“如今,终叫我找到了‘以彼之道,还施彼身’的机会。那时殿下昏迷着,未能亲眼所见……如今,便好生看上一看吧。” 南疆金蚕,五年方得长成,十年方得吐丝,其利且韧,吹毛断发。若以之为网,使人受困其中,欲脱身,非死即残。 方才将魏炁绊倒的,正是数条布置在暗处、由金蚕丝缠绕而成的绊马索。专等在他倒地的同时,以巨网当头笼下。 “魏炁!!” 塔娜看清眼前陷阱,一瞬目呲欲裂。 试图上前,却被身旁的突厥兵左右架住,只能眼睁睁看魏炁困于网中:被金蚕丝所伤的脚腕尚未愈合,裂口流血不止。他站起不能,仍尝试破网而出。直至鲜血流了满手,十指近乎齐断、只剩一层薄薄皮肉牵系指节,那巨网竟当真被他徒手撕开裂口。 “有几分本事。” 英恪看在眼里,不由轻笑道:“果真……是个不折不扣的怪物。” 当日在四平县,专为搜捕他而来的太子亲卫,正是用此法将他拖住。 纵然他最后在乡民掩护下侥幸逃出,亦身受重伤。事后一路颠沛,将塔娜带回月河谷,伤势却早已积重难返,时至今日,仍未恢复如初——若非如此,他又岂会被这疯子发狠斩断双臂? 时也,命也,上天从不站在他这一边。从不。 可那又如何? 他偏要向它证明,天命可改,事在人为。 “可惜啊,”英恪说着,面上笑意渐渐敛去,“抛弃天性本能换来的怪力,只不过是自甘堕落,沦为供人驱使的工具。一个失了心智的疯子,你告诉我,殿下,它如何与人斗?” * 琼山关外,魏军大营。 陆德生早已睡下,帐中一片安静。 唯余炭火哔剥的细响,与辗转翻身的熹微动静,昭示着他那梦中亦不平稳的心境。 “军师!” “参见军师,陆医士已然歇下,还请军师容我等通传一二……军、军师!” 结果,好不容易闭眼安睡片刻。 忽又有“不速之客”于深夜骤然到访,携着一身风雪,匆匆撩帘而入。 他本就觉浅,听见脚步声渐近,顿时惊醒坐起,正见面前一道模糊人影挥退众人,在他床边落座。 四目相对,甚至无需言语,兆闻率先从袖中掏出封皱巴书信、直直递到他面前。 陆德生见状,摸过床边火折吹燃。 只见那信上寥寥数行,字迹龙飞凤舞,一看便知是匆忙写就。然而,细观内容,又叫他不由双目圆瞪。 末了,终是猛地抬头,“此信,军师从何而来?!” 【突厥欲反,绿洲城将乱。情势紧急,吾当诛灭两军主将,以求转圜。 尔等速速围城救急,联合赵氏,驱逐蛮人,不容有失。 切记,唤魂笛不可无主,将之交予应受之人。 吾命有一劫,转告吾妻,不必遗恨。】 “半个时辰前,一黑衣客闯入我帐中。” 而兆闻低声道:“和上次一样,此人自称王姬府家将,受主人之命前来传信,且这次点名道姓,要将信文交予你我二人。” 数日前,同样是此人深夜前来送信,信中写明辽西摄政王有意携那突厥神女“微服私访”,前往江都。 他不解其意,派人跟随——结果,人倒是跟了一路,却并没什么收获。反而事后险些被那曹贼发现,污蔑他勾结辽西,吃里扒外。他原以为,是被曹睿故意摆了一道。 没成想,今夜这家将竟还敢前来,且在送信过后,便当场因伤重昏迷过去。 他吃过一回教训,本不该再当真,然而,仔细看过信上内容——尤其是看到这唯一与上回不同,且尤为眼熟的字迹过后,却鬼使神差地,仍是冒着风险、深夜来找陆德生商量对策。 “此事,曹丞相可知?”陆德生问。 “如今尚且不知。” 兆闻说着,忽望向帐外烛火明灭、隐约映出那匆匆走开的背影,顿了顿,终是忍不住冷笑一声:“不过想来,很快便将有人知会于他。无论信或不信,你我要做出决定,都不剩多少时间犹豫。” 自绿洲城一战战败,曹睿便假借和谈之名接过大权,在军中将他架空。 纵然他几次上奏,提出可趁辽西人放松警惕寻机反攻,却次次都被那曹贼用“当以陛下安危为先”的借口挡回。 时至如今,辽西人不顾他们陈兵关外,更声势浩大、公然与突厥人联姻,何尝不是某种堂而皇之的挑衅? 可恨曹睿竟也视若不见,不找机会派人混入城中不说,甚至遣使前去道喜。 他早有不满,无奈西征军中,远不止有他神龙军旧部一脉,各方战将皆受遣而来。 论资排辈,没了陛下在后撑腰,他这年轻人着实“资历尚浅”,地位亦不及曹氏。 不敢在这军心动荡的当口横生枝节,唯有派人快马加鞭送信上京,望能得太子支持,一举反攻得胜。 谁料,如今太子殿下的回信尚未送达,却又收到这样一封没头没尾的书信。 “陆医士跟随陛下多年,放眼军中,若论熟知陛下习惯,恐怕无人能出医士左右,”兆闻道,“医士且看,此信……是否当真出自陛下之手?” 陆德生闻言,攥紧手中信纸,不知想起什么,面色骤然惨白。 半晌,竟顾不得兆闻在旁,忽的赤足下床,从床下拖出一只沉甸甸的木箱来。 兆闻一怔,循着动静低头望去,见那木箱里头尽是些琐碎物什,底下垫着一层厚棉衣,左看右看,也瞧不出什么稀奇,正要出声细问,却见陆德生又从那棉衣底下,颤颤巍巍掏出一支短笛: 笛身玉色如润,显然质地上乘,绝非凡品。 唯独几节断痕刺目,似是曾摔断损毁过,又以金缮之术重新弥合。 【今日一战,无论胜败。】 【胜,自无碍;若败,你须得亲手拔去我头顶金针,以笛声驱策……傀儡,安抚军心,踏平突厥。直到找到她之后。】 【陆德生,代朕把这支玉笛交给她——亲手交给她。】 上次那封信送来,提醒突厥神女将去往江都,陆德生其实已隐隐猜到、恐有内情,只是不敢确信,心中又存有一丝侥幸:倘使和谈能够换回人质,留得魏炁一命,或许不至鱼死网破。 却没想到,这不合时宜的医者仁心,终是一步错,步步错。 直至如今,魏炁终于下定决心——以命换命,替这必死之局求得一线转机。 “……是。” 陆德生思忖良久,终是低声道:“绝不会错,那就是陛下字迹。” 兆闻没有追问,定定望向他手中玉笛。 末了,却竟什么都没说,起身走向帐外。 陆德生见状,将那玉笛绑在腰间,藏于外衫之下,匆匆套上鞋袜,亦后脚跟了上去。 ...... 魏军营地。 过了宵禁时辰,灯火尽灭。除却负责站岗的士兵仍在岗哨处呵欠连天,四下早都一片漆黑。 营帐之中,张旺窸窸窣窣摸黑起夜,只出外转悠一圈的功夫,便冻得不住发抖回来。 才刚钻进被窝,又听外头传来一阵高过一阵的声响。 “什么声音?” 张旺心头一凛,下意识踹了脚旁边鼾声震天的同伴。 “还能有什么声音?” 同伴却只不耐地一挥手,翻了个身背对他,“这大半夜的,不睡你的觉……” 不睡你的觉,在这叫什么魂呢? 然而,说是这么说。 身体竟比脑子更先一步清醒,耳听得那声音久久不绝,四周陆续有人爬起身来。 不知是谁第一个反应、惊叫一声:“不对、是战鼓啊!有人在敲战鼓!!” 大魏军营之中,素来以战鼓为号。 无军令而私自擂鼓,轻者赏三十大板,重者,斩首伺候。同理,若非要事,何人胆敢深夜擂鼓,“扰人清梦”? 此话一出,整个营帐顿时为之一惊。 鸡飞狗跳间,众人或提着裤腰带仓皇下床,或披上棉衣便往外跑、边走边提鞋。 不足半炷香功夫,原本还略显空荡的营地之中,已然站满了人。 身在主帐的曹睿自然也被这动静吸引,很快在左右侍从的簇拥之下匆匆赶来。 “诸位!” 人还未及站定,却见高台之上,一身黑衣的兆闻放下手中鼓槌,向众人略一拱手。 “兆闻身为军师,自知军纪如山,上至王侯,下至庶民,绝不可有丝毫逾矩——但今夜,便是一死,兆某亦不得不为;便是火海刀山,也不得不行之,踏之……还请诸位,静下听我一言!” ...... 此时此刻,目之所及,唯有高台下乌泱泱看不到头的人群。 心之所见—— 兆闻却倏然想起自己拜别师父,决意投身魏弃麾下的那一日。 临行前,昔年的大魏国师、被尊为当世智者的公孙渊曾问他,身为公孙一脉门下最出色的弟子,亦是他的唯一亲传,为何偏偏选了那残暴不仁的九皇子为主? 【那位九殿下,虽虚名在身,天赋神力。无奈其人得位不正,身有……重疾,恐终难受命于上,并非明主。】 十年师徒之情,师长苦口婆心、语重心长的劝告,言犹在耳。 可那时,他是怎么回答的呢? 【敢问师父,何谓明主?】 【……】 【未曾拜入师父门下前,徒儿挨过饿,受过冻,知道吃不饱穿不暖的滋味。家父惨死战场,无人收尸,家母替人浣衣为生,却冻毙于道旁。师父眼中,九殿下得位不正,可徒儿亲眼所见,如今的‘虚名’,是他一刀一剑搏杀而来;师父眼中,九殿下恐难受命于上,但徒儿亦是亲眼所见——定风城一战,他将过冬炭火让与士兵,曾为几名连徒儿也叫不出名字的老兵送葬,他亲口答应他们,日后,凡他麾下将士,只会战死沙场,绝不会饿死于途中,冻毙于风雪——徒儿心中,九殿下或难受命于上,却终将,受命于万民。】 言罢,他向公孙渊深深叩首,背起行囊下山。 如今,竟又是十年过去。 “今夜,诸位尝闻笙歌靡靡之音?可曾远望绿洲城,十里红妆,满城欢贺?……可曾安枕好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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