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抬手拭去那水痕,又撩开车帘向外张望。 一眼过去,只觉黑压压的乌云仿佛看不到尽头。分明是白日, 反倒如夜幕已至, 空气沉闷、犹若凝滞。 她眉头蹙起。 一个个被淋成落汤鸡、只能简单靠蓑衣避寒遮雨的兵士却并无怨言, 间或还有人发觉她探出头来,小心翼翼劝她莫要淋雨受寒, 随即继续埋头赶路。可饶是如此,天气的影响依旧显而易见: 明知上京被围,燕人虎视眈眈,他们好不容易自辽西战局中抽身,本该快马加鞭赶回救驾,如今却只能拖着辎重,在泥泞中跋涉前行;又因冻死冻伤者甚多,不得不沿路安置部分伤兵,无可奈何之下,脚程便这么被拖慢下来,前段时日大雪封山,更是连通信亦成困难。 ——好似连天都在阻挠他们回去似的。 不知怎么,她心中倏然闪过这个想法。 若有所思间,目光于是又飘向桌案上那看似平平无奇的“佛经”: 安尚全托小和尚将此书交予她,着实骗过了她和魏骁的眼睛。所有人都以为,那不过是几本抄录静心的经书。也正因此,当她离开辽西前、命人在一堆嫁妆中翻箱倒柜找出它们时,彼时经书已被大雨淋湿,纸页黏连,近乎损毁。 因着时间紧迫无暇处理,她只好先将经书带在身边。 很快,却又在亲手扯着书皮搭在暖炉旁试图烘干时,发现了写在蓝色封皮上,密密麻麻的小字。 若非雨水浸润,那字显然不会现形。 细看其内容,竟和当初地宫密室中的“起居注”出自同一人手笔。 ……阿史那珠! 【他们给了我一个新名字,阿史那珠,说是草原的明珠。可我觉得这名字还不如我自己取的好听。】 【只不过,听说这样一来,我就算是阿史那絜的姑姑了?想到他知道的时候憋屈的表情,忽然觉得这名字还不错。】 沉沉并不知晓,当初阿史那珠为何要将她亲笔记录下,从辽西被掠至突厥、又被突厥送往上京和亲的经历撕毁,可她清楚地意识到现在在自己眼前的,正是那段缺失的记忆。 或许也是阿史那珠在离开人世前、最后留给自己的东西。 为此,哪怕拼着熬坏一双眼睛的代价,她仍是将经书的秘密瞒了下来。 坚持独自一人“破译”这个中的谜题,而没有让兆闻或陆德生插手——更别提这一路来总千方百计想与她套近乎,却每每被她拒之门外的曹右丞。自启程离开辽西,她再没有单独召见过他。 不知为何,或许是母女间的天然联结使然,她总有种预感。 阿史那珠无论如何也想留给她的这份手书,让安尚全不惜冒着杀头的风险、也要为报住持之恩交予她的“故人遗物”,背后,或许就藏着她想知道的答案。 【阿史那絜说我又要被卖一次。卖?】 【原来他也知道,我在他们、在他父亲的心里不过是个交易的货物,尽管他们叫我‘神女’。可看他哭成那样,又是赌咒发誓又是断发表忠心的,忽然觉得他有些可怜。他还问我有没有喜欢过他。】 【我问他喜欢是什么?他拉着我的手去摸他的心,说在他心里只有我是他真正的妻子,永远永远。我说不会的,你以后会有很多妻子,你也会变成和你父亲一样的人。他的眼泪就流了下来。】 【瘦猴儿教过我,男人在流眼泪的时候最脆弱,不管你说什么他都会答应。于是我趁机跟他说,你以后做了大汗,不要杀辽西人,尤其是往来的商人;不要砍掉我种的竹子毁掉土地,尤其是千辛万苦开垦的良田,更不要毁了我辛辛苦苦建起来的绿洲城。他说好。】 【但不能不杀,只能少杀,因为他们生下来就注定了在杀戮中求存。他要成为最伟大勇猛的草原战士,总有一天,他会跨过玉山关,一路南下,去上京接我回来。】 【其实我知道他在说大话。 但看他边哭边说,也就没有拆穿他。】 ...... 【上京与绿洲城一点也不一样,大魏的皇帝更是个怪人,我不喜欢他。】 【他一边让我疼得要命,还一边喊别人的名字。我只想一刀劈死他。 可无论我怎么做,不杀都没有动静。 我不仅没法杀他,每次想对他动手脚,都会出现各种各样的意外。他是第一个让我恨不得千刀万剐的人。】 【这就是愤怒的感觉么?】 【为什么我杀不了他?】 ...... 【他又逼我跪了一天一夜,只因为我在夕曜宫里见到了他念念不忘的人。 一个长得很美、不过一看就知道过得很不开心的女人。】 【真是无聊。】 【是他让人不开心不快乐,是他把人家关得憔悴生病,跟我有什么关系?】 【我讨厌他。 祖潮生,他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 【不过,在上京城里还有唯一一个有意思的人,叫仲珩,曹仲珩。 他整天跟着祖潮生,管着整个皇宫的禁军,只不过人却像个弱书生,不仔细看,绝瞧不出他其实是个练家子。 祖潮生每回罚我跪,怕我跑了,都要他在门外亲自看守。】 【侍女提醒我,应该和这位曹大人‘打点好关系’。我问她什么是打点关系?她那解释听得我头晕。不过后来罚跪的次数多了,我们确实能说上几句话,虽然总是隔着门或别的什么……我还托他给我买了上京城里不少有意思的小玩意儿。】 【我问他有没有去过辽西,他说没有。北燕呢?也没有。扶桑呢?也没有。】 【我于是明白了,原来他和祖潮生,还有夕曜宫里的那个女人一样,都是笼子里的鸟。他们从来都没有飞出去过。】 【真可怜。】 ...... 【但慢慢的,不知为什么,我总是想再见见他。】 【和看见瘦猴儿、看见阿史那絜或祖潮生……和所有其他的人都不一样,他不一样。】 【总觉得他有点像长生。】 【我想见他,就像看见了长生一样。】 ...... 【狗皇帝竟然给仲珩送女人!】 ...... 【明知道不杀剑不允许我杀他,我还是忍不住动了手。 如今想来,实在不知道当时我在想些什么,但我的确第一次明白了‘恨’。那种比愤怒还要浓郁的情感充斥在我的心里。我恨他。 他身上有太多的谜团,令我受困其中。好像冥冥之中有某种力量阻止我逃出这座皇宫。尽管如此,他还要把我为数不多的快乐夺走。我若不杀他,实在咽不下这口气。 尽管失败了,被他关进息凤宫没吃没喝,我都觉得自在。 至少,再也不用见到他那张可恨的脸。】 ...... 沉沉只觉得一双眼快要被那针扎似的小字弄瞎。 遥想“梦”里见过的阿史那珠与祖潮生,便实在是一对……令人觉得奇怪的夫妻。既是夫妻,又像水火不容的怨侣。如今她总算明白了这些诡异的感觉从何而来,心下暗自叹息。 待翻到另一本封皮,想看两人究竟是如何冰释前嫌,有了后来那种种故事,越往下看,却忽的倒抽一口冷气,只下意识摸索着、用力握住了身旁冰冷的手。 “阿九……” 【长生。】 【这是我和你做的约定,我说过,无论我在山的这头经历了什么,都会一一写下,日后讲给你听,所以我想第一个翻阅我写下的这一切的也是你。我实在不知道还能把这些话说给谁。我只是开始怀疑,山的这头,这些人,都是真的存在的么? 三天前,祖潮生闯进息凤宫,疯了似的要我杀他,他屏退所有侍卫,亲手把剪子塞进我手里。 我不明白他为什么非要我来动手,可他说我是唯一一个‘不同’的人。他握着我的手,唯恐那把剪子捅不穿他的心,是真的一心求死。 可那么重的伤……他竟然还是活过来了。 他不该活过来的。 他醒来后,我和他第一次坐下来安静地说话,他竟然告诉我,这已经是他第十七次做‘祖潮生’。他告诉我最初的祖潮生是如何呕心沥血,夙兴夜寐,只想挽救父兄留下的基业,可他努力了很多年,依然还是满盘皆输。 无论他做什么,都无法改变王朝倾塌的命运。于是,当他被叛军逼入绝境,自刎于太极殿,他愤怒地指天大骂,控诉天地不仁,若然给他机会再来一次,绝不会是这样的结局。 后来,当他再一次睁开眼睛,他竟然醒在了自己登基的前一天。 后来的每一次,都醒在自己登基的前一天。 而无论他怎样努力扼杀叛军的苗头,怎样将朝堂内外的势力大肆清洗,把不安分的世家斩草除根,他仍然一次又一次死在城破之日,醒在眼睁睁看着江河日落,走向灭亡的最后时光,在清醒中一步步的绝望。 于是,他疯了。 他的确是个疯子,因为他清楚地知道所有人的结局。 所以这一次,他选择对那些虎视眈眈的势力不闻不问,选择让自己任性一次,娶了最爱的女人,同时,杀死女人那两个、无数次在未来勾结外邦背叛自己的孩子。他以为给人造金屋,给她荣华富贵,权势与地位,就能得到一个人的心,但他错了。 他说之所以把这些说给我听,是因为在过去的十六次人生中,今生,我是他第一次看见的,一个完全“不认识”的人。 他说并不指望我相信这一切,只希望我能为他找出结束这场闹剧的办法。到那时,不管我想要曹仲珩,还是想回辽西,或者要自由都可以。等他死后,我可以带着他的密旨和数之不尽的财宝出宫去。 可我听完后,竟第一次知道了什么叫害怕。 ……长生,的确只有一个我,是真的么? 可这只冥冥之中操纵着一切的手,就是我们向往的天道么?】 ...... 【长生。 我害怕他的眼睛,我不敢看那双眼睛。 我终究还是答应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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