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着说着,忽又指指不远处那坐在父亲肩膀上看耍狮的小姑娘,道:“从前,我便是这么看灯会的,”沉沉面带怀念,“我打小便长不过人家,踮起脚、跳起来也瞧不到在表演什么,阿爹怕我哭鼻子,便次次那么扛着我。” 直到后来,谢父年纪大了,她又长得实在白白胖胖。 谢父扛着她没走过半条街便气喘不已、要停下来歇。 谢缨便顺理成章地接过了这“苦力活”。 少年扛着家中小妹,前呼后拥地带着一堆玩伴,每次都挤到人群的最前排去。 可尽管到了最前排,怕旁人挤到她,他还是稳稳把她扛在肩上。 旁人打趣说他溺爱,日后要把家里妹子惯得嫁不出去,没人敢娶。他顿时俊脸一沉,反问说溺爱又如何? 【若是连我也比不过,何来的脸娶我家小妹。】 兄长虽“恶名在外”,从小到大,却从没亏待过她一丝一毫。只是如今…… 如今,一切都变了。 沉沉的脸色倏然黯淡下来。 离开定风城已有数月,可她一直不愿去回想关于那红衣人的任何回忆,也未曾向母亲提起过半句、兄长“也许”还活着的事。 或许,只因她比任何人都清楚:英恪、尹轲,又或是谢缨。无论他是谁,无论他身上有着怎样的过去。 不可否认的是……他如今已与她,与所有魏人身处对立的两面。 他们若有下一次再见,又会是怎样的局面? 她不愿想,也不敢想,只能强压下心头的不安,又提起笑脸来,向魏弃伸手示意长街正中央、最是热闹的金枝酒楼。 听名字也知道,那酒楼是金家人名下产业。 说起来,这金家也的确“业若其名”,凡他们所营,无论酒楼银庄,抑或赌场布坊,概都以金为名,或装潢中“处处见金”,唯恐旁人不知他们家财万贯似的。 此刻,酒楼内外早已被围得人山人海。 “每年上元节,金枝酒楼外头都会垂挂十处灯谜,”沉沉指着那从二楼窗外直坠而下的红色长幅,“若有人能猜对所有灯谜,尤其是最后一道、由金家家主所出的对联,便能得黄金十两,同城中工匠花费数月制成的‘灯王’一盏。” 只不过,在她记忆里,似乎从没有人拿到这十两就是了。 就连小时候、在她心里文采最佳的陈夫子——也就是陈缙的老爹陈秀才,也败在了第七道上。 所以,那十两黄澄澄的金子也好,那盏巧夺天工、年年花样不同的“灯王”也罢,诚然也不过是金家人用以炫耀家底的一种手段罢了。 只是赏金丰厚,加上节日气氛使然,年年仍有不少人趋之若鹜。 沉沉也不例外。 虽觉灯谜八成猜不中,却还是忍不住拉上魏弃凑上前去,仰头望向金枝酒楼前那一盏高悬门前的走马灯,问一旁专责招呼往来客的小二道:“今年的走马灯,里头图案绘的什么?” 寻常的走马灯,样子颇似圆柱宫灯,内里多附一层剪纸,待灯中燃烛,热气上浮,图案便随着纸轮辐转而动,灯屏上物换景移。那模样是否活灵活现,是否毫无滞停,都颇为考验匠人功底。 而眼前这盏灯,更是丝毫不吝点缀,金座托底明珠垂,也不知使了什么技法,每转过一轮,图案竟都不相同,犹如看皮影戏一般,层层叠叠,人物翩然纸上,精巧灵动。 “这画得什么,你们姑娘家家的便不知道了吧?” 小二闻言,一脸骄傲:“这也是我们当家的消息灵通,方才第一时间能知晓,如今我们大魏,可出了位‘神人’了!” “神、神人?” 沉沉仰头盯着那灯盏上战场厮杀、你追我赶的画面。看得脖子都酸了,也没想明白个中关窍。 反而是身后默不作声的魏弃,倏然抬眼看了那灯。 面上神色,立刻便微妙起来。 “正是!”小二道,“想当初,我们吃了燕人多少苦头,二十余年,几番交战,从未在北燕马蹄下讨得丁点好——唯有这位九皇子殿下!” 说着,他伸手指向灯上绘着那猿臂蜂腰、手持两把双剑,小山般壮实的汉子。 “不仅大败北燕,为我们大魏一雪前耻,更毫不贪功,视钱权为无物,一心只为护天下太平……这世上,哪里还能找出第二位这般人物?您瞧瞧,这灯里头画的,可不就是九殿下驱马杀入燕贼营中,大败燕军,后又千里驰援,守下定风城的英勇功绩么?” 沉沉却听得傻眼。 这、这,你们确定这是“九皇子殿下”? 她回头看了眼仙子似的本人,又看了眼灯上膨胀了足有两圈的“画中人”。 心说你们是不是对“英雄”形象有什么误解? 小二见她面露诧异,不时回头,眼神遂也落在她紧牵着的俊美少年身上。 表情明显地愣了一瞬。 回过神来,又忙低声轻咳掩饰,随即冲谢沉沉义正言辞道:“都说这样貌不过身外之物,我看也是。姑娘家家的,看人更需得多瞧瞧这人呐,有没有志气、骨气。若是单靠着一身好皮囊……” 话音未落。 沉沉听出他的弦外之音,脸色顿时一冷,道:“我家郎君至少还有一身好皮囊。不像有些人,单看皮囊就够腻味了。” 萧家老太太有眼无珠也就罢了,怎么人人都这般“有眼不识泰山”? 她可以看在母亲的面子上“尊老”,却绝容不得连萍水相逢的陌路人、都当着她的面要踩上魏弃一脚。 语毕,连灯也不看了,拉着魏弃便要走。 “什么‘灯王’,”沉沉小声咕哝道,“人都没画明白呢,阿九,我们走。” 可两人还没从人潮中挤过身,忽又听侧前方有人喊:“阿姐!阿姐!” 是萧殷的声音。 沉沉循声看去,只见萧殷、黄家小五娘、还有金家的三公子,几个孩子围着一长须老人,正在酒楼外头人挤人、提交灯谜答案的长桌旁叽叽喳喳议论着什么。萧殷艰难地挤到她身边来,看她一眼,又红着脸、怯生生地看向她旁边的魏弃。 “这、这就是大……”大美人? 萧殷结结巴巴,脸上是沉沉从没见过的羞赧和乖巧神色。 她却来不及想太多。 眼见得他险些把自己在背后给魏弃取的“诨名”给说出口,吓得忙一把捂住他嘴,又连连比着“嘘”的手势,“对,这就是大……恩人,大恩人,你叫他阿九哥哥便是了。” 说完,又忙转移话题,连珠炮似的问:“你怎么在这?你同五娘他们在猜灯谜?猜着了没?” 她甚至没反应过来,这还是萧殷第一次乖乖叫她“阿姐”。 萧殷点了点头,脑袋往下埋着,好一会儿,又悄摸偷看了一眼魏弃。 沉沉问他:“可猜出来了?” 萧殷这才回神,道:“我们正等着夫子写最后一道对联呢。” 沉沉闻言,往那人堆中一看,这才反应过来:原来孩子们身旁那白须老人,正是学堂的文夫子。 文夫子在城中,是出了名的性子敦厚,爱生如子。 遇着穷苦人家交不起束脩,家中孩子却有些天赋才学的,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其过来旁听上课——他会来掺和这猜灯谜的热闹,八成也是给这些学生撺掇的。 沉沉一向很敬重读书人,闻言,忙要上前去同夫子见礼。 没走几步,萧殷问她魏弃怎么不来,一副依依不舍。连连回头的模样,她无奈,只好又回头唤魏弃一并来。 文夫子白眉微拧,正为最后一道对联犯难。 见沉沉过来寒暄,却仍是笑着放下笔,与她聊起萧殷在学堂的表现,言谈中不吝夸奖。 只是末了,又忍不住轻拍了拍身边几名学生的肩膀,叹息道:“可惜……可惜,学堂恐怕办不过今年了。” “为何?”沉沉愕然。 “老夫家中,尚有百岁老母,年前不慎摔伤了腿,从此卧病不起,”文夫子道,“我虽年逾古稀,膝下门生无数,可此生却未能尽于孝道。如今老母病重,学堂又入不敷出、聘不起旁的夫子……别无他法,也只能暂且关闭。” 此话一出,几个孩子尽都沉默。 黄家的小五娘默默垂泪:“所以、所以我们才想叫夫子来猜灯谜,若是得了那十金,兴许便能……” “我都说了叫我二哥给!”金家小少爷立刻跳脚道,“可夫子非不让,说坏了规矩!” 萧殷闻言,恶狠狠踩他的脚,“你就知道二哥二哥的,学堂是夫子的,又不是你们金家的,让金家人来出这个钱,你家那个大哥以后更横行霸道了!从我们学堂出去的,个个都得在他面前做孙子。” 萧殷搬出金不换,小少爷立刻如霜打的茄子般蔫了下去,不说话了。 沉沉看在眼里,心下也有几分不忍:文夫子的学堂,虽不是城中最有名的,可他是真正的好人、好夫子,饶是从前谢缨那般调皮捣蛋、日日逃学的,也从未见夫子体罚或往家里告状,只是一次又一次把他留下、同他讲那些孔孟夫子的大道理。 谢缨与她说起时,虽难免抱怨几句,可每一次,也都是说:“老头子是个好人。” 【给他教出来的学生,想做坏人都难,脑子里时时刻刻是他念经的声音。】 “……” 沉沉忽道:“有了这十两黄金,便能为夫子解困了么?” “至少可以重修学堂,为孩子们聘上位新夫子,暂代得一时。” 文夫子苦笑:“可惜,老夫才学不精,知孔孟之学而不知世间奇巧,除了最后这幅对联外,还有两处灯谜,也不得其意。” “夫子莫急。” 沉沉闻言,装作仰头看那些红幅。 背在身后的手,却轻轻扯了下魏弃的衣袖。 魏弃眼神落低,看着她摆来摆去“招呼”自己的小手。 末了。 终是在她掌心写下个“可”字。 “我这位朋友阿九,专通世间奇巧……”小姑娘面上一喜,立刻脆生生道,“许能帮得上忙,且让他一试。” ...... 金枝酒楼,二楼雅间。 屋中无珍馐美味,倒是墨香正浓。 少年坐于一叶矮几前,桌案上早已堆满宣纸。 随手捻起一张,上头所书灯谜答案——却都实在称得上个个“奇思妙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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