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时就有人过来问他:“葛院判,今儿是什么风把你们太医院吹来了。” 葛林笑而不语,心底骂娘,哪阵风?东宫里刮来的妖风!不多时,传旨的太监就出殿喊道:“圣上有旨, 召内阁、五府、六部众及太医院院使及院判至!” 圣旨一下,葛林只觉芒刺在背, 但仍得跟着一众官僚入奉天殿,站在后方。众人见此情景,一时议论纷纷。不过待到传令太监一声“皇上驾到”之后, 所有的声音都消失殆尽。大家都依照鸿胪寺官员的指示, 行礼如仪, 山呼万岁。 月池与朱厚照藏身在九龙屏风之后,虽见不到众人俯首的情景,但听这声势也足够让人心生敬畏。只可惜这样的庄严气象,在太监高呼:“有事启奏、无事退朝。”后,就立刻在众人的争执中变成了热闹的菜市场。 月池不由摇摇头,在现代议会之中,议员们时常因为意见相左,大打出手。未曾想到,在五百年前的大明朝,这些谦谦君子也能因为一言不合开始尖酸刻薄。 弘治帝眼看局面又要一发不可收拾,忙朗声道:“寿宁侯、建昌伯因无知之故,失了分寸。朕已加以申斥,重罚其家人,命其回府静修,并送金夫人还家。他们既已知错,朕亦无心苛责,此事无需再议。只是皇太子习骑射及择武师一事,不知诸爱卿意下如何?” 月池只听西檐柱处传来一个响亮的声音:“万岁容禀,臣以为此事万万不可!”他洋洋洒洒说了一大篇,可月池细听之下,无非是在说太子本来就不务正业,讲读们日日督促都不愿多看一个字,若再给他请个武师,不是让他更有理由荒废学业吗? 他话音刚落,另一个声音又似接力一般继续劝谏,大致意思是太子素喜妄为,弓箭又是凶器,若千金贵躯有半分损伤,江山岂非后继无人。说到最后,这人竟然痛哭出声,好像朱厚照已然一命归泉一般。月池听得瞠目,还未待她说什么,第三个人居然又开口了。此番依次接力,口若悬河,一众武将竟是连说话的机会都没有,只得在一旁摩拳擦掌干瞪眼。 月池的眉心跳了跳,悄声问朱厚照:“西边立得莫非是六科言官?” 朱厚照此时面色已然铁青:“这还用问,除了言官,谁会有车载斗量的废话。” 月池又问:“那他们一般说多久?” 朱厚照翻了个白眼:“三十多个人轮流上阵,什么时候说通什么时候结束。” 月池:“……” 刘瑾在一旁道:“得亏是碰到万岁爷,若是太祖一朝,只怕坟头上的草都有三尺高了。” 朱厚照听得愈发心烦意乱,他对刘瑾道:“去催催葛林,他还在等什么。” 刘瑾应了声,忙悄悄躲到一旁,给葛林杀鸡抹脖子似得使眼色。月池秀眉轻挑,心道怕是有人此时要栽跟头了。谁知朱厚照一直暗中观察她的神色,当下道:“你觉得葛林会落败?” 月池低头看向他:“原以为有三分胜算,谁知言官竟摇唇鼓舌至此,只怕这下连三分都无。” 朱厚照闻言一哂:“是吗?孤看倒未必。还以为你李越博古通今,谁知连以愚困智都未听过吗?” 月池一怔,“以愚困智”是指在南唐尚为宋之藩属时,李后主派遣当时的江南名士徐弘来宋进供,可宋这一方却因为畏惧徐弘的簧口利舌,竟无一人敢做接待的使者。眼看无人可去,宋太祖却灵光一闪,派了一个不学无术之人前往。两人相见之后,不论徐弘说什么,这个使者因无知都只能点头称是,徐弘先时还口若悬河,可渐渐因无人回应,终于自觉没趣,闭口不言。 她恍然大悟:“你是说,葛院判今日也会……” 朱厚照道:“你且瞧吧。” 就在言官交接的一刹那,蓄力已久的葛院判在刘瑾连番催促下终于开口了:“启禀万岁,臣有本启奏。” 他出列的一瞬间,殿中哗然一片,无他,大家在说皇太子的教育问题,一个太医跑出来添什么乱。葛院判如立火中,背后已是冷汗涔涔,幸好他已写好奏折,只需用颤抖的双手打开奏本,然后一句句念即可。 他居然从太子爷的天祖父——仁宗皇帝的身体状况说起。仁宗身形过于富态,以致体虚,四十七岁便病重去世,宣宗天纵奇才,谁知三十八岁也撒手人寰,英宗和他父亲一样,三十八岁英年早逝,至于宪宗皇帝,勉强熬到了四十岁,也因为忧思过度一命呜呼。与他们形成鲜明对比的,就是活到七十一岁的洪武爷与活到六十五岁的永乐爷。 天家血脉尊贵,一脉相承,按理说身子都该是一般的龙精虎猛,而历代服侍之人也都是尽心竭力,为何会出现这般大的差距呢?葛院判最后得出结论,是因为太祖、太宗都是马上皇帝的缘故。所以,为了太子的贵体康泰,大明江山长治久安,也必须让他多动动呐。 葛院判说罢之后,就忙不迭地立在一旁垂手不语,而在场众人已然是鸦雀无声,因为这个角度实在是太刁钻了,完全超脱了儒学的范畴不说,最糟是有理有据,听起来还真像是那么回事。立在最前方的刘健已然是张口结舌:“这、这太医院当真是……” 李东阳长叹一声:“这恐怕不是一个小小太医能想出来的。” 刘健一点就通,而谢迁也在此时拉了拉他的衣袖,对着弘治帝身后的屏风努努嘴。刘健眯着老花眼悄悄瞧了好一会儿,终于看到了最边缘处刘公公的身影。他咬牙,又是这个奸贼! 此时,组织好语言的言官们已经开始反击了。他们个个引经据典、从四面八方攻击葛太医的奏本。可他们没想到的是,葛林根本听不懂。这很正常,他是杏林世家出身,三更灯火五更鸡地熟读医书已是不易,怎么会有闲研读这些儒家经典。但是,他是被皇太子抓出来力挽狂澜的,总不能一直点头称是吧。被逼无奈之下,葛林只能将刚刚的结论复述一遍。 在他复述第一遍时,朱厚照面上已然笑容满满,到第十遍时,他已在椅子上笑得前仰后合。而月池在被逗乐一阵过后,面上的笑意却渐渐沉淀下来。朱厚照对她道:“怎么,知道自己要输了,所以害怕了?” 月池道:“朝议都还没结束,你现下得意是否有些为时过早了?” 朱厚照眼泪都笑出来了:“真是死鸭子嘴硬。事关孤的身体,他们根本无力反驳,所以只得扯些有的没的,希望能让葛林改口。可这群傻子掉书袋掉惯了,没想到,葛林根本听不懂,哈哈哈……” 月池面上一派云淡风轻:“我还是那句,高兴得太早了。” 刘瑾在一旁插话道:“我说李越,你该不会是想赖账吧?” 月池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意有所指道:“在下素来一诺千金,刘公公有闲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不如先担心担心自己。” 刘瑾却未解她的深意,只顾在心底大骂男狐狸精。就在三人心思各异之时,外殿的讨论又进入到了一个新阶段。正如朱厚照所料,在一众人说得口干舌燥,却发觉动摇不得之后,已灰心了大半。弘治帝又举出《礼记.射义》与君子六艺,以儒家重射术作为反驳,众人只得认怂。内阁三公心想,既然大势所趋,还不如主动退一步,至少将武师傅的人选界定为文臣。文官里也有文武双全之人啊。 谁知,朱厚照又玩了一个花招,他让弘治帝假意使萧敬教射。宦官如何做得太子之师,这不是把朝廷的脸都丢尽了吗?大家自然是群起反对,弘治帝在坚持再三之后,终于愿意改换人选,他改挑义勇卫指挥使郭宇入宫。可此人是个武官,怎能让文臣满意。他们还有心再争,可一来并无正当理由,二来一连两次在朝堂上驳皇帝的面子实乃不敬。于是,一众大臣只得咬牙吃了这只苍蝇。 朱厚照自觉大获全胜,他起身就要向月池炫耀,谁知他刚把手搭在月池肩上,外殿又发生了异变。监察御史上奏:“微臣查明,东宫刘瑾为讨好太子,派遣家人与人在天街竞价,以买公孙家的传家宝弓。可在喊出高价,击退对手后,他却拒不付账,以低价强买。其所做所为,损及太子颜面声誉,理应严惩!” 月池对着这一对又惊又怒的主仆也是微微一笑,其实她的行事之风同刘瑾还有几分相似,要么不做,要么做绝。
第53章 母子生隙意难任 难道因此就要与他断绝母子之情吗?! 刘瑾的膝盖软得比谁都快, 他扑通一声跪下,抱住了朱厚照的腿,眼泪似开了闸的洪水一般倾泻出来。 他极力压低哽咽的声音:“爷, 冤枉呐, 这是天大的冤枉,那宝弓明明是奴才的妹夫花重金从一个落魄子弟手中买的, 你情我愿的买卖,根本就不是强买……” 朱厚照扶额:“蠢材,此刻事实如何已然不重要,关键是外面的人想把你怎样。” 刘瑾的一听更是心灰了大半:“爷救命呐,自马文升那桩事之后, 这群文官就看奴才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这次逮着了机会, 他们还不把奴才生吞活剥了。可是奴才所作所为,都是出自对爷的一片忠心呐。” 马文升!月池大惊,她定定地看着朱厚照,心中隐隐有了一个可怕的猜想,难不成……还不待她细想,朱厚照皱眉道:“不急,父皇必不会轻易遂他们的意思。李越, 和你勾结那人是谁?” 月池一脸无辜:“臣不明白殿下的意思。” 朱厚照道:“还敢装傻!能在京城设一个套子让刘瑾毫无察觉地钻进去,岂是你一个庶民能做到的?” 月池失笑:“我都能设套子让您钻进去了四五回了, 何况一个太监。” 眼见朱厚照还不依不饶,月池悠悠道:“与其在此问责,殿下还不如拿钱去都察院监打点打点。” 刘瑾回头悲愤道:“李越, 你莫要小人得志, 圣上明察秋毫……” 他一语未尽, 就听弘治帝在外朗声道:“既然证据确凿,就将刘瑾压入都察院监,问罪后再行发落吧。” 月池对着面如死灰的刘瑾,叹了口气道:“臣子不能在朝堂上回回驳万岁的意思,可万岁亦不能次次都让国之栋梁都心怀不忿吧。不过,与其说刘公公的遭遇是臣所害,倒不如说是殿下一意孤行造成的。您不但害了刘公公,还会为自己招来不少的麻烦。” 朱厚照面沉如水:“你这话是何意?” 月池抱臂道:“臣的锦囊妙计从不白说,我先前提出的交易依然作数,您自己掂量着办吧。” 几乎是将他先前所说的话原样奉还,朱厚照若是肯服软之人,现下也不至于闹到这个地步了。一下朝,他就扬长而去。月池摇摇头,天作孽、犹可恕,自作孽、不可活。 自此,这巍巍峨峨的紫禁城就因上位者不佳的心绪蒙上了漠漠阴云。服侍的宫人都是战战兢兢,月池倒是丝毫不受影响,只要不要再牵连到她身上,哪怕气成河豚气炸了,都不干她的事。她日日按时上下课,专心学业,还拿了一大笔钱回来补贴家用,好不安闲自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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