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贵极人臣

作者:姽婳娘   状态:完结   时间:2024-05-01 12:10:03

  贞筠前几天还提心吊胆,可见她这般情状又不似做伪。今日一道做糯米糍时,她方忍不住问道:“前几天,太子带你进宫之后,我是说,有出事吗?”

  月池一面碾碎芝麻,一面道:“有,不过出事的是太子,不是我。”

  贞筠高高提起的心并没有因此落下:“什么!可是,那可是太子,太子能出什么事?”

  月池抿嘴一笑,她将蒸熟的糯米挪到面前,用力敲了一下方回答:“太子怎么就不能出事了。这么说吧,他的身份决定了他这辈子都注定要像这根擀面杖一样。”

  贞筠看着这根还有木茬的短棍子,联想到那日鲜衣怒马的少年,不由扑哧一声笑出来:“怎么能这么比呢?”

  月池道:“怎么不能比?他是擀面杖,我们这些臣民就是糯米,看似除了挨打,毫无办法。可随着擀面杖越击越重,粉身碎骨的糯米却渐渐粘结在一起,成为了一个整体,充满了弹性。你用多大的力击下,它就用多大的力回应。饶是擀面杖坚如磐石,天长日久也有碎裂的一天。”

  贞筠面上的笑意渐渐消逝,她虽不甚明了,可想到碎裂的皇太子,仍有毛骨悚然之感:“那你、你在其中做了什么?”

  月池抬头望她,顺手抓了一把粉末撒进去:“我嘛,我既像淀粉,又像芝麻,既增加黏性,又增加摩擦。”

  贞筠听得更加如坠五里云雾中:“我还是不懂,你能不能再说详细些?还有,你拿得那些钱,又是谁给你的?”

  自然是王岳为答谢她送得,不过这话一说出来,说不定会把这个假老婆、真妹妹唬得魂不附体,还是瞒着得好。月池道:“佛曰,不可说,不可说。再说了,我们过几天就要回家了,何必再关心这些庙堂大事呢?”

  贞筠不满道:“你撒谎,要真是快回去了,你何必还夜夜苦读。”

  月池一愣,她肃然道:“贞筠,在这世上,容貌、男人、朋友、钱财都是不可靠的。年老色衰旦夕间,故人从来心易变。挚友亦会隔阴阳,无尽财藏亦会完。只有存在心中的知识才会永永远远地跟随在你身边。而只要有知识在,无论你到了哪里,处于怎样糟糕的境地,都能凭此绝处逢生。它几乎与我的生命挂钩,试问我又怎能不勤奋呢?”

  贞筠面上满是疑惑:“可是、可是我爹爹一直说,女子无才便是德,你们所说的,为何不一样?”

  月池以手支颐笑道:“若是我初至此地时,听到你这个问题,只会回答四个字——胡言乱语。可是住了这么些年,我却渐渐开悟了。每个时代都有自己的道德准则。我虽不会遵从,但也却不能完全否定。如果你只想过上平平淡淡的日子,听你爹的话或许会更好,可如果你要想更多,就需要有更多的智慧。”

  贞筠眉头深蹙,月池拍拍她的肩膀:“慢慢想吧,事关人生道路,当三思而后行。”

  贞筠点点头,随即又叹道:“我们明明同岁,可为什么差得这么远,你无所不知,我却是一无所知。”

  月池失笑道:“不敢当,不敢当。对上这浩瀚寰宇,纷繁世事,谁又不是一无所知呢?”

  在她说出此话时,委实不曾料到的是,此时真有一桩大事超出她的预料与掌控。在她的设想中,给朱厚照添乱的人会是压抑日久的文官、嫉妒郭宇的武将,亦或是垂死挣扎的刘瑾党羽。可她万万没想到的是,捅朱厚照最深一刀的居然会是他的亲生母亲。自那日纷争之后,坤宁宫的大门就再也没有为太子打开过。

  丘聚战战兢兢地开口:“爷,都两个时辰了。要不,咱们还是先回吧。娘娘兴许是身子不爽,等她休息几日消了气,就会见您了。”

  朱厚照的嘴唇微动:“你确定,她还有见我的时候?”

  丘聚哎哟一声道:“您这是什么话,亲生母子之间,哪有什么深仇大怨。”

  朱厚照回头看他,他睁着黑白分明的眼睛道:“孤有时真怀疑,自己究竟是否是她亲生的。”

  他只是说了这一句就闭口不言,转身回了端本宫。他的骄傲不容许他轻易落泪,也让他不能喊出自己内心的痛苦彷徨。为什么每次打着关心他的理由,最后都变成为张家牟利?为什么对张奕这个白痴都比他要耐心?为什么到了情况如此危急的时候,她仍没有替他考虑,只想着她娘家丢了面子?他只是做了一个太子该做的事而已,难道因此就要与他断绝母子之情吗?!

  他想到此处,又觉心如火焚,座上的软垫也变得如针毡一般。就在此时,谷大用颠颠地进来:“爷,该传膳了……”

  一语未尽,朱厚照就斥道:“没胃口,不吃了!”

  谷大用一呆,他咽了口唾沫,还待再劝时,弘治帝的声音就从门外传来:“胡闹,你正是长身体的年纪,岂可不用膳。”

  朱厚照见到父亲,眼中酸涩更甚,他硬生生忍了回去,强笑道:“父皇怎么这个时辰来了?”

  弘治帝心疼地看向儿子,不过几日功夫,他的脸也灰了,人也瘦了,一看就是夜夜难眠,不思饮食。他心知肚明原因为何,所以一得到消息,就立刻过来。他爱怜地摸摸独子的鬓发:“听说你不好好用膳,所以特地来陪陪你。”

  朱厚照低头看着自己的云缎米珠靴:“儿臣只是近日没什么胃口。”

  弘治帝拉着他在宝座上坐下:“你母后只是一时拐不过弯来,父皇再劝劝她,她会明白的。”

  朱厚照缄默片刻,忽而道:“儿子想杨嬷嬷了,父皇能不能让儿子见见她。”

  弘治帝一惊,他随即道:“照儿,这是不能够的。若你母后知道,她与你的隔阂会更深,也会给杨嬷嬷招祸的。”

  朱厚照此刻实在忍不住了,他定定地看着弘治帝道:“她赶走了我的奶娘,自己却又不想做我的母亲,既然如此,当初为何还要生下我呢?”

  弘治帝哪里听得了此话,一时心如刀绞,即便回到了乾清宫,亦是魂不守舍,长吁短叹。王岳在一旁道:“陛下,不若将金夫人再接回宫中……”

  弘治帝一口否决:“决计不行。非但是她,张家任何一人,近日都不得入宫。”

  王岳皱眉道:“可若是如此,只怕娘娘那边,还有太子……”

  弘治帝闻言又是一声长叹:“这样,你出宫去寻杨氏,让她做几份太子喜欢的点心带进来。”


第54章 万事令人心骨寒

  万箭穿心,不过如此。

  坤宁宫中, 张皇后正倚在软塌上生闷气。秋华在一旁絮絮叨叨地相劝,神仙打架,小鬼遭殃。这二位主子再闹下去, 谁都好过不了。她柔声道:“娘娘, 您是没看到太子的样子,脸都瘦了一圈, 一听说您又不见他,眼泪都要出来了……”

  张皇后呸了一口:“你再满嘴跑马,本宫就撕了你的嘴。自他小儿起,本宫就没见过他淌过泪!”

  秋华道:“奴婢没有撒谎,再说了, 殿下他幼时……”

  一语未尽,她就像想起什么似得, 急急掩住口,目露惊惶之色。张皇后此刻也回过神来,心中炽烈的愤怒到达顶点时,反而化作了极致的寂静和冰冷。她周身的空气仿佛都有了重量,化作黏稠凝滞的胶水。秋华待在她身侧,只觉动弹不得,压抑窒息, 身上的每一寸都仿佛压着千斤重担,就连嘴里也冒出了点点咸味。

  她有心想开口请罪, 又想跪下求饶,可却觉不管怎么做都是错的。半晌,张皇后方轻声道:“是了, 他幼时, 本宫从未亲自照顾他, 又怎知他以前是如何。我这个母亲,只怕在他心中,还不如你们这些奴才,所以他才这么对我。”

  这句话如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一下让秋华的膝盖重重砸倒在地上,她急急道:“不是的,不是的,娘娘,血浓于水,生母之恩大过天。殿下是您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那些伺候他的,只是奴才罢了,全似地上的泥一般,怎能越过您去?”

  “是吗?”张皇后扯了扯嘴角,忽而爆发道,“那那天是怎么回事?太子好大的威风呐,让你们按住本宫,当着他所有舅舅的面一个个地将他们的近侍拖出去毒打。他这不是在打人,是在打脸,是把我们张家的脸放到地上踩!”

  连一国之后都不明白她自己惹了多大的事,更何况她身边的小宫女。秋华急得满头大汗道:“殿下、殿下兴许是知错了,他日日求见,说不定就是为了向您认错,让老夫人回来呢?”

  张皇后眼前一亮:“你说的是真的?”

  秋华见有戏,忙道:“奴婢看,殿下就是怎么个意思。”

  张皇后想了想又觉不对:“他若真有心服软,为何不先将我娘接回来?”

  秋华绞尽脑汁:“殿下、殿下,或许是与您赌气呢,他这般诚心,您却连见一面都不肯,以至他心中郁郁,亦不肯退一步了。”

  张皇后闻言缄默不语,秋华眼见有门:“娘娘,您这般拧下去有甚好处呢,妇人出嫁从夫,老来从子。您的福气还是得靠着殿下,张家的福气同样也是如此。您是做母亲的,怎能同小儿一般见识,既然殿下如此有诚心,您何不就顺着他的梯子下去呢?”

  张皇后默了默方道:“那好吧,明日他再来,就让他进来吧。”

  秋华急道:“我的好娘娘,何必要等明日呢,今儿个,您就不能召他来用晚膳吗?他这些天瘦削了不少,想来夜间也未安眠。您早些同他和解,也让他能睡个好觉呐。”

  张皇后一听也有些心疼:“他真个如此了?”

  秋华信誓旦旦道:“千真万确!听说,今日中午回去,是一口东西都没吃,连陛下去劝也无用。”

  张皇后柳眉蹙起:“胡闹,若是饿坏了,可怎的是好?”

  她下令道:“让尚膳监再送一些好克化的去。务必劝太子吃下。”

  秋华领命退下,而张皇后一晌午在塌上辗转反侧,硬是没有睡着。谁知,一个时辰后,秋华又为难道:“娘娘,殿下还是不肯用膳。”

  张皇后猛然起身:“真是命里该遇着这个讨债鬼。扶本宫起来,我们亲去看看他。”

  秋华喜出望外,她一面替张皇后更衣,一面打趣道:“您早这般多好,到底是谁的儿子谁心疼。”

  张皇后啐了她一口:“这还用你说?”

  她们匆匆收拾好,又带上了几色点心。可当皇后的銮驾到了端本宫前时,前来迎她的大太监却面露惊骇之色。张皇后狐疑道:“你怎么这幅模样,殿下呢?”

  丘聚垂头道:“您哪儿的话,奴才只是少见您来,殿下刚刚睡了。”

  张皇后柳眉深蹙,她疑心生暗鬼,以为丘聚是在指责她为母不关心孩子。她冷冷道:“若非祖制,又哪里用得着你们这些废物!走吧,还不前面带路。”

  丘聚闻言,额头的汗沁出的更多了。张皇后心下愈发觉得不对劲,她索性推开这个太监,自己快步走了进去。而在她闯入内室的一刹那,正好看到了朱厚照泪眼婆娑地拿着荷花酥的情景。这种小点心,已经五六年未在宫里出现过,自她将那个善做此物的杨奶娘赶出宫去之后,就再也没有人敢做这种点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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