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要上来阻拦,邵老爷子忽然咳嗽一声。 他眼中瞬间似乎有什么东西闪过,但堂叔并没有看清,见水喂完,邵老爷子并没有什么不对劲的反应,反倒是面容变得更加安详,这才冷哼一声,退出去。 半瓶水喂完,似乎没什么反应。 裴宴皱眉,“神仙根”的提示上写着,只是有一定概率环节缓解症状,或许这回确实点背,这一定概率没有起效。 观察了一会,依旧没什么动静,汤伯难掩失望之色,但还是道:“裴小姐,清和少爷,我送你们走吧。” 邵清和也算是见了老爷子一面了,闻言点头。 汤伯走在最前,裴宴中间,邵清和出去的时候正要顺手把病房门关注,忽然遥遥地听到了声音:“清和,来。” 邵清和放在门把手上的手僵住不动了,他缓缓回过头。 他上次见到邵老爷子,已经是好几年之前了。 现在的邵老爷子,比那时还苍老许多,头发花白,皱纹满脸,半点看不出年轻时候的样子。 然而此时此刻,他那双浑浊了多年的眼睛,竟然是从未有过的清明。 他微微笑着,神态慈祥:“清和,来。” 邵清和鬼使神差地上前两步,邵老爷子上上下下地打量他:“上回见你,好像才上高中,一眨眼,竟然这么大了。” “清和,你头发、眼睛像你妈妈,其他地方,都像你爸爸。” 邵清和已经很久、很久没人提到他的父亲了。 他的母亲回到F国后就再未联系,邵家人提到父亲只为羞辱。 他从未有过地感到眼眶酸涩,顺着邵老爷子的意思,把他扶起来,靠坐在病床上。 邵老爷子身上穿着病号服,苍白但干净。 外面,天光已经慢慢地亮起来,窗外似乎栽了几棵树,已经开花了,只是还不够亮,看不大清楚。 邵老爷子说:“你去把阿汤叫来。” 不用他说,邵清和已经准备去叫了。 汤伯进来的时候,还以为自己在做梦,过了很久,才老泪纵横地叫了声老爷子。 邵老爷子点点头,他像是知道自己时间不多般,温和但催促道:“你将那东西给清和。” 汤伯微怔,点头,从贴身的布袋子里掏出一把钥匙,递给邵清和。 邵老爷子:“这是放了完整食谱的银行保险柜钥匙。” 邵清和微怔。 他看着那把平平无奇、貌不惊人的钥匙。 就是这把钥匙,让那些邵家人斗了这么多年,以至于他的父亲枉死。 邵清和面色恢复漠然,他说:“我不要。” 什么食谱,什么邵家的财产,跟他没有任何关系。 他本以为邵老爷子再好的脾气,听到这话也会有点发怒。 没想到老爷子笑容更加温和,好像猜到他不会要一样:“我不是要你继承食谱、继承邵家。” 邵老爷子抬眼:“清和,你把这些……都公开出去吧。” 一片寂静。 过了许久,邵清和才确认刚才不是幻听,他原本脸上的平静被打破。 邵家是极其重视传统和传承的厨艺世家。 只做江南菜系,只遵照一直流传下来的食谱,循规蹈矩。 对邵家人来说,祖传食谱就是他们的命。 把食谱公开出去,让所有人都知道,这简直比杀了他们还要难受。 邵清和过了许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干涩道:“为什么?” 邵老爷子没有看他,而是转身看向窗外。 他声音平和,像是在说一个故事:“邵家,从最开始,就是很重视宗族和传承的家族。” 他从小受着这样的教育长大,也逐渐接受并认可了这件事。 尽管他自己将食谱练得炉火纯青,顺其自然地增加自己的东西,然而其他兄弟们要么墨守成规,要么照着他依样画葫芦,也不管那些技巧适不适合自己。 他妻子早逝,忙着管理家业的时候,孩子散养长大,不知什么时候,也沾染了这样的思想。 邵老爷子:“他们都在猜,我留下了遗嘱,会把家业留给最有能力的人。但事实上,我并没有留下遗嘱,只是,一直在看。” 邵清和看着他。 他忽然意识到,恐怕,邵老爷子断断续续的,都记得这些年发生的事。 包括他父亲的死,包括那些人一次又一次的争吵。 他一直在找最合适的人,但一直没有找到。 唯一合适的那个,早在多年前,就已经死了,而他的孩子因此痛恨邵家。 邵老爷子闭上眼:“这些年,为了邵家传承,为了家族兴盛,一直将这些秘方藏藏掖掖,反倒是害得家宅不宁、人不人鬼不鬼。吃着祖上嚼烂了的,不思进取,没有半点进步——这样的秘方,还有什么存在的必要?” 若是直接把秘方烧了,带进棺材,那些邵家人是不会甘心的。 所以不如,干脆公开出去吧。 反正他老了,快死了,下去以后列祖列宗如何痛骂,受着就是。 睁开眼的时候,那一丝戾气消散,依旧是温和的样子:“清和,这件事,我本来想交给阿汤去办,但想来想去,还是你最合适。” 公布配方,是扎死邵家人的心。 这是邵家人欠邵清和的。 邵老爷子温和地看着他,等待他的回应。 过了许久,邵清和才点头,说好。 邵老爷子笑起来,亲手将那串钥匙交给他,随后叫了一声汤伯,从他手里拿过一副许久未戴的玳瑁眼镜,看向窗外。 太阳升起,邵清和意识到,窗外那几棵竟是杏花树。 一阵风吹来,粉白的杏花飘扬。 邵清和忽然想起,自己儿时跟在父亲身后,看邵老爷子下厨,做鲈鱼羹。 他站在杏花树下,用土灶熬汤。 动作不像是小裴总那样锋锐,柔和又醇熟。 那鲈鱼汤的味道,如三月春风,四月桃花,带着江南独有的清新柔和。 杏花落下,像一场雨,有几片落到邵老爷子的肩膀上。 他端坐着,戴着玳瑁眼镜的头微微垂下,看上去,像是睡着了。
第220章 监测仪器上抖动的线条变成直线, 发出尖锐的报警声。 医护人员和听到动静的邵家人匆匆跑进来,虽说医院已然给这位老人判了“死刑”,但既然人还在医院里,那该抢救还是要抢救的。 堂叔气得满脸通红:“刚才人还好端端的, 怎么突然不行了?” 他瞪向邵清和:“是不是你刚才给老爷子喂的水有什么问题?” 邵老爷子之前的情况万万算不得“好端端”, 只是堂叔无论如何都得给邵清和扣一口锅。 一片混乱中华, 汤伯回头,对着那些医护人员挥手:“不用抢救了,这是老爷子的意思。” 邵老爷子这些年对子辈越发失望, 在清醒的时候,让汤伯成为他的法律责任人。 在是否抢救的事宜上, 比起邵家人, 汤伯有更大的话语权。 邵老爷子在这家医院住院多次, 是VIP客户,医护们都清楚这点,闻言停下手。 邵堂叔脸色由红转青:“什么叫不抢救了?” 要是不抢救,邵老爷子就这么走了,他不就没有半点翻身的可能了么? 汤伯在邵老爷子病危后保持麻木的脸孔, 到此刻终于生动起来。 他冷漠又讥讽地地看着邵堂叔:“老爷子一辈子兢兢业业,就让他体体面面地走吧。” 抢救这件事,他见过好多次。 每回除颤器下去,人就跟上岸的鱼一样抽搐着跳起来, 到最后折断几根肋骨都还算好的。 无论那几个邵家人如何暴跳如雷,汤伯都充耳不闻。 只让医护人员搭把手,让邵老爷子平躺下来, 等安保将那几人赶出去了,又亲自给老爷子换上他从前常穿的格纹西装。 邵老爷子骨瘦如柴的身体撑不起西装, 汤伯尽力地整理了许久,才终于显得好看些。 老人身上的温度慢慢凉下去,但他那张苍老的、戴着玳瑁眼镜的脸上,却带着温和的笑容。 汤伯看着他,好像看见烟雨江南,杏花飘散。于是他的脸上,许久的,终于也露出一个笑容。 人这一辈子,能哭着来,笑着走。 这就再好不过了。 那几个邵家人被汤伯赶出来,自然是心急如焚地打电话搬救兵。 很快,在医院附近休息的邵家人也回来了。 谩骂和尖叫四起,直到确定邵老爷子这次真的救不回来了,又想起老爷子那关乎下任家主的“遗嘱”还在汤伯这老东西手里捏着,于是立刻开始装腔作势、哭天喊地起来。 “我这苦命的爸爸啊,你怎么就抛下我们走了啊?” “小爷爷,你可说好等好起来,给我们买东西的啊!” 分明是哭着的,但眼睛里都闪着贪婪的光。就好像邵清和父亲死的时候那样,鳄鱼的眼泪。 邵清和看着他们这幅样子,只觉得无比的厌烦,毫不犹豫地转身离开。 有人注意到了邵清和的离去,不过这对他们来说,是再好不过的事。 邵清和这时候走,不就说明他压根就没什么竞争力,只能夹着尾巴灰溜溜逃了么? 唯独那位曾看了一眼邵老爷子的堂叔,心里忽然觉得有些不妙。 就好像……有什么他们邵家最害怕的事情,就要发生了。 他摇摇头,觉得自己多想。 一个小畜生,能翻出什么天?不如表现悲痛一点,多从姓汤的老东西那骗点财产。 邵清和出来的时候,裴宴正在不远处发消息、报平安。 跟南金玉的大家说了句找到了邵清和,又跟陆凭阑说自己等明天再回来。 她刚才站在门口,本身耳力极好,隐隐绰绰也听到邵清和跟老爷子对话的一些片段。 知道之后要闹起来,就提前出来在一边等着,眼看邵清和出来,看向他:“怎么说?” 邵清和将刚才邵老爷子的对话简单说了。 裴宴到底有些惊讶,没想到邵老爷子竟会破釜沉舟。 看他忙着要去办事模样,拦住他:“先去休息一下吧,我在附近酒店定了两间客房,到时候送你去H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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