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景似的,深山里响起带有回音的狼嚎,一声连着一声,激得人起鸡皮疙瘩。 挪动的队伍越行越慢,随行的官兵也闭口不催,所有人都对前路心怀忐忑,反复掂量着是留还是走。 “官爷,我有个法子不知道可不可行。”在一片唉声叹气里,隋玉开口了。 “你说,你尽管说。”押送兵大喜。 “我想我们可以去山的另一面过一夜,用雪堆砌个能避风的雪洞,人钻进去将就一夜,等天亮了再赶路。而且那边有白蒲荡子,正好可以取了绒塞进夹衣里取暖。”隋玉说。 “钻雪堆里?还嫌冻死的不够快?”她的话一落,立马有人反对,一个瘦高个男人认为她爱出风头,尖声讥讽道:“娇小姐您收收神通,你们害死的人不少了,饶我们一命。” 隋虎怒目一瞪,却又无话反驳,只能拱手说:“小女一时情急说错话,官爷不要见怪。” 押送官大感失望,他挑起鞭子指向众人,说:“谁还有可行的想法?大胆说出来,只要有用,到了西域我为你们请功,分田分地分房指定差不了。” 闻言,人群里热闹了一阵,各人交头接耳嘀咕着,一个抱着孩子的年轻妇人壮胆说:“之前走的路背风,不如我们还是转过去,去白蒲荡取水烛制冬衣,忙活一夜不睡,熬到天亮再赶路。” 这就是把隋玉的主意砍去一半又重复了一遍,押送官神色未变,看向众人问:“可还有其他主意?” 没人再说话,绝大多数人都倾向停留一夜去荡子里取水烛 八个押送官凑在一起商议了一通,吹哨人发令:“原路拐回去,今晚在山谷里停留一夜。” 这番行路的速度快了起来,到了背风的山后,所有人脚步不停,直奔白蒲荡子。 “堂兄,待会儿你带隋慧跟隋灵去折水烛。爹,你留下来帮我挖雪。”隋玉说。 “你还不死心?你那法子不行,少折腾,别让人看笑话。”隋虎不耐烦道。 隋玉不吭声。 临近白蒲荡,老老少少加快步子跑过去,隋虎抱起隋良也被裹挟着跑了起来,跑了一段路被怀里的儿子揪住了头发,他停脚问怎么了,这才发现隋玉没跟上来。 “老子打死你个死丫头,犟驴变的人?”隋虎气得心窝子疼,又连忙逆着人流往回走,隔的老远就看见她在雪地里找什么东西,他冲过去指着鼻子骂:“人话听不懂?非得出事了才知道后悔?你、要不是看你是个大姑娘了,我今儿给你揍得满地爬。” “你别管我,就当我已经死了,以后怎么样都跟你没关系。”隋玉跟他对着呛,趁机把心里话说了出来。 隋虎一下哑巴了,他站在雪地上瞪着她,察觉押送官在一旁看热闹,他这才压下脾气,像是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放下隋良去帮隋玉搬雪坨子。 雪坨子堆在地上围一圈,如砌墙堆泥一般将冻得硬实的雪往上摁,隋玉递给隋良一个木板,让他抱着拍雪。在这寒天雪地里,不能干站着,动起来还暖和些。 弯月越升越高,采水烛的人回来了一部分,此时隋玉的雪屋也盖了半人高,她钻进去试了试,琢磨着可以收顶了。 “没有房梁支撑,收顶怎么收才不会塌?”她问隋虎。 “你不是挺厉害?还要跟我断绝关系,这就不会了?”隋虎冷哼。 “我说的气话,你怎么还当真了?”隋玉变脸极快,很是能伸能屈。 隋虎又是一声冷哼,嘱咐说:“看好你小弟,我去折几根树枝。” 搭架子啊?隋玉设想的是圆形拱顶,如此一来,雪墙就矮了,她继续挖雪搬雪往雪墙上摁。 等隋虎抱了树枝过来,树枝排列整齐摁进雪里,再搭上雪坨子抹严实就封顶了。 隋虎担心根基不稳,他又拿了罐子去荡子里砸冰舀水,怕出意外,他把隋玉也喊上,“抱着你小弟跟我走。” 人走了,站在不远处看热闹的押送官矮身钻进雪洞里,可能是人已经冻僵了,他觉得雪洞里外没什么区别,都严寒无比。 “如何?”另有人问。 “不如何。”从雪洞里出来的人说。 其他人听了他们的话,彻底打消了跟风的想法。 夜更冷了,狼嚎声也远了,雪地里的人冻得受不住了,缩着身子来回走动,喘不过气的咳嗽声响彻山谷。 隋虎喊了隋文安兄妹三个从雪荡子起来,往回走的路上,他说隋玉盖了雪屋,“费了老大的劲,待会儿进去坐坐,好歹能挡风,应该是比外面暖和些。” 三个人都不信,雪洞跟冰窖似的,哪会暖和。 带着冰碴子的水撒在地上结了冰,雪墙和地面上的雪冻在了一起,隋虎放心不少,剩下的水他都给撒在雪顶和雪墙上。 隋玉抓了隋良钻进雪洞,喊隋慧也进来,隋慧抹不开脸拒绝,只好跟着钻进去。 “挺冷的。”隋灵探个头进来,又缩出去了。 “多待一会儿就好了,雪密密实实压在一起,寒风进不来,热气也出不去,过一会儿就暖和了。”隋玉拉着隋慧不让她走,还朝外喊:“爹,你跟我堂兄滚个大雪球过来堵住门。” 隋文安放下怀里的水烛,无奈道:“三叔,玉妹妹瞎折腾,你也由着她的性子来。” “就这一次,没用她就死心了。” 雪球堵住门,三人在里三人在外,隋玉已经用木板把地面的雪层压实了,从上个驿站背来的干柴铺在雪上,干柴上压木板,木板上再铺上从衣裤里掏出的干草。连铺三层隔绝地面涌上来的寒气,隋玉坐干草上开始搓水烛,搓下来的绒塞进夹衣和草筒裤里。 水烛就是白蒲草的果实,棕黄色的绒棒,能引火能做冬衣,形状似火烛,却长在水里,故而得名水烛。 隋慧跟隋良也埋头搓水烛,忙得忘了寒冷,还是隋灵凑在门外小声问要不要出去的时候才回过神。 “好像暖和了,妹,你快进来,喊大哥跟三叔也进来。”隋慧激动地喊。 推开雪球,一股微暖的热气扑面而来,外面的三人愣了愣,隋虎赶忙大声喊:“官爷,雪洞真能避寒,有热乎气。” 说罢他看向其他冻得瑟瑟发抖的人,大着嗓门说:“有人得了好不记好,心里藏的恶比我们这些囚犯还多。” 隋玉心里震了一下,这是在为她说话,报之前的讥讽之仇。 官兵前前后后进来,有了切实的感受后,他们也着手开始盖雪洞,其他人不必呼吁,都跟着动了起来。 雪洞里人多了,呼出的热气聚在低矮的雪洞里,洞里肉眼可见的暖和起来。 “雪会不会融了?”隋文安担心雪洞会塌。 “不会,这点热度还不足以让雪融化。”隋玉推了推倒在她身上的人,说:“良哥儿别睡,睡了要冻病。” 隋虎抱起隋良揣怀里,他压低了眼,不经意地问:“你从哪儿懂得这么多的东西?雪板跟雪屋我见都没见过。” 隋玉哽了一下,她笑了一声,说:“阎王爷告诉我的。” “那等我见了阎王爷可要问问了。”隋虎抬头瞟她一眼。 其他人听不出话里的机锋,隋灵好奇死了,催着说:“别瞎扯,说正经的,你从哪儿学了这么些东西?我大哥都不知道。” 隋文安点了点头。 “我聪明,自己想的。你们想想,兔子窝、老鼠窝、狐狸窝是不是都在地下?它们冬天怎么没冻死?还有蛇,它冬眠为什么是在地下?过冬也冻不死,还不是有雪盖在地面,地下更暖和了。”隋玉正色道。 隋文安想了想,不确定是不是真如她所说,但有雪洞做例,他赞扬道:“玉妹妹果然聪慧。” 隋慧很是赞同,说:“我原以为你是从窦姨娘那里听来的。” 隋虎低头看一眼,隋良闭眼在打瞌睡,他“嘘”了一声,告诫道:“往后别在良哥儿面前提他姨娘。” “给他拍醒,别让他睡,睡着了冷,别冻病了。”隋玉赶忙转移话题,生怕话头又牵到她身上。 “我出去提醒一声。”隋文安说。 洞外堵着的雪球被挪开,他钻出去高喊两声,怕遭人嫌,没敢挨个雪洞提醒,喊了两声就又钻进雪洞。 “好饿啊。”隋灵捂着肚子哀嚎。 “什么时辰了?”隔了许久,她又问,“要饿死了……” 隋玉也饿得心慌,到了后半夜手脚发软,她时不时捏一撮雪喂嘴里,含热了再咽下去,就这样,一直熬到天明。 哨声响起,所有人钻出雪洞,衣裤鞋袜里都塞了蒲绒,又加塞了干草,个个看起来一夜之间“壮”了许多。 押送官开始清点人数,来回数了两遍,发现少了二十余人,他们又挨个检查雪洞,推开门口堵的雪球,躺在里面的人没熬过这个冬夜,彻底睡过去了,也永久地留在了这个山脚下。 “也好,也好,解脱了。”隋虎叹气,说罢听到身后响起一声冷嗤,他头也不回,问:“觉得我说得不对?这一路走来,你不觉得还不如死了?” “蝼蚁尚且偷生。”隋玉答。 “蝼蚁不是人,它没脑子。” “你有脑子,你怎么从牢里出来了?”隋玉不屑,又嗤道:“你挺擅长替别人决定生死的。” 隋虎笑笑,继而叹气,若是没拖累,他也早解脱了。 晌午抵达山中驿站,押送官让役卒煮一锅稠粥,所有人饱食一顿倒头就睡,后半夜冻都没冻醒。 天明又出发,这次动身时,押送官从驿站带走了一袋干粮一袋干菜,以防再走错路要在野外露宿,另外还特意给了隋玉六张热豆饼,算是对她前夜出谋划策的奖赏。 接下来的日子里,朝西北行进的脚步没停过,走出大山越过丘陵,就是一眼望不到边的平原了。 熬过最冷的寒冬,白日里太阳有了温度,光芒落在雪地里行走的人群身上,热烘烘的温度蹿上耳朵和脸颊,蛰伏了一冬的冻疮开始溃烂。皮下硬包如扎根在冻土下的春苗,肆意往外生长,结了硬痂的皮肤被刺得又疼又痒。 “我要死了。”隋玉急得打脸,太痒了,她恨不得把那块儿肉给剜了。 “痒了就挠,别怕留疤,丑点好。”隋虎说。 隋慧跟隋灵闻言脚步一顿,手伸到半空了又缩出去,见隋玉附身抓雪摁脸上,她俩也照做。 她们的动作落入隋虎眼里,他看了隋文安一眼,再次问:“你爹娘是打算如何安置慧姐儿和灵姐儿?找旧识托关系,寻两个清白人家嫁了?” 隋文安沉默了片刻,他不好意思再扯谎隐瞒,只好点头应了,末了又补充说:“不知旧识肯不肯搭救,只有去了才知道情况。” 隋虎点了点头,他看向隋玉什么都没说。 隋文安也没说话。 隋虎顿时冷了脸,之后的路程,他的态度就变了许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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