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什么?” “夫人……明遥,”他支起身体,垂眸望着她,“我们一生都不要孩子吧。” 他一直明白夫人的恐惧,是他从前没有看清自己的心。 现在悔改,当还不晚。 纪明遥怔怔落泪。 “只有你我吗?” “真的不要孩子吗?” “一生……都不要?” “是,只要夫人。只要你。只要明遥。” “一生,有你足矣。” “好。” 明遥说。 “好。”
第92章 妻妾 五月的第一天。 清晨,张老太太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温夫人已在母亲身边陪伴了整整五日。看着母亲一日有大半日都在昏迷,仅有的几刻钟清醒,也不肯吃饭、不肯吃药,只一声又一声地骂着,她本以为自己的眼泪已经流干。 可真到母亲去了的那一刻,她仍许久才回神。摸到自己脸上,又是泪痕纵横。 娘走了。 这世上,从小最疼她、最纵容维护她的人,也去了。 她没有娘了。 她……没有娘了。 “老太太活到古稀,也算去得平静,又有姑太太赶来陪了几日,想来临去之前,也没太多遗憾。姑太太请珍重自己吧。”何夫人只能劝了两句。 她便问:“丧事怎么办,姑太太可有主意?” 她道:“因老爷获罪,老太太和我身上都没了诰命,只是白身妇人。若温家办,也只好依礼行事,不能僭越。” 倒是简单省事。 姑太太要不满意,也只能怨自己。这罪过可不是她唆使老爷犯的。 温夫人当然不甘心。 母亲做了一辈子侯夫人,竟连死后哀荣都不能有,丧礼只能草草了事。 “请嫂子先操持着,”她按住胸口,“待我再上奏章,求一求陛下和皇后娘娘。” “这事也只能姑太太办。”何夫人便道,“我一个平民妇人,哪里还能向皇后娘娘上奏章、递条陈?” 她又说:“让我娘家帮忙,那也不成正理。” 温夫人缓缓看向嫂子。 原来,嫂子是在怨她、恨她? 何夫人由着她看。 温夫人先低下目光。 “我这就去写。” 她绕过何夫人,来至侧间。 嫂子是在恨她。 提笔蘸墨,温夫人迟迟不能落笔。 娘走了,哥哥还在狱中,最迟秋日,便要流放去西疆。待哥哥一去,这温家便只剩嫂子和从阳,早不是她从前的娘家。 嫂子怨恨她,从阳又怎么想? 若从阳也怨上了她,又会怎么看明达? 婆母不喜、丈夫无情。愿意维护、能维护她的两个长辈都不在了,明达真能受得住吗? 温夫人心烦意乱,只能搁笔思索。 片刻,她令随侍来的镜月俯身,轻声在她耳边问:“这几日,舅太太从早到晚服侍在老太太身边,竟没人来回话,我也没在意。你可看见了,这里现是谁在管着家事?是不是从淑?” 镜月不大敢说。 但太太相问,她不能不说实话:“不是温姑娘。” 她深深低头:“是、是李姨娘。” 温夫人立刻给自己顺气。 虽然已有预料,但这真是……最坏的情况。 “她在哪儿管事?”她继续问个清楚。 “在舅太太正院的东厢房。”镜月忙道,“不是在她自己院子里。” 但温夫人的心绪未有任何好转。 母亲丧仪要紧。 她只好先写奏章,言称兄虽有罪,母亲却无过,又是功臣之后、功臣之妻,求宫中赐下身后哀荣。 可奏章送去宫里,皇后只有两句话送来: “罪臣家眷,能平安离世已是陛下隆恩,还何谈再加赐恩?陛下已念在温氏祖上之功,饶过温息一命;若温息孝感天地,愿以己身性命换其母身后哀荣,我愿力劝陛下准许。” 温夫人只能面向上阳宫方向,长跪叩首请罪,求女官再去回禀:奏章只是她一人之意,与温氏无关! 刘皇后得知,便令女官即刻带安国公夫人回府,不得再出。 温夫人独坐房中,饮泣一夜。为自己,为母亲,也为女儿。 温家已败、母亲已去,嫂子的怨恨都不再掩饰,她已无可更改、无可追悔。 再去恨纪明遥、去怨她,也是没用的。 “丧母之痛。” 她轻轻地念着。 “丧母之痛。” 纪明遥的“母亲”只养了她四年,她都能一怒状告温家! 她的母亲,与她将有四十年母女情分,她却只能忍下这所有的委屈! 温夫人终究让自己先放下,不要去想。 但明达,还要回温家过啊。 浑浑噩噩睡了两个时辰,她令丫鬟给她上浓妆掩去憔悴,打听得老太太不在启荣院,便尽力笑着来看女儿。 纪明达正握着儿子的小手笑。 这孩子像她,越看越像。眉眼、鼻梁、嘴唇、脸型,都像。尤其眼睛最像。也像娘。 也像……外祖母。 她擦去了眼角的泪。 娘五日不在家,回家后又一日不来看她,虽然所有人都不肯对她说实话,可她怎么猜不到,一定是外祖母不在了? 她竟不能亲去送一送。 纪明达含泪望着母亲进来。 看见女儿的眼神,温夫人便没忍住,又哭了一场。 “你外祖母,去得安详,没受什么罪。”她先止泪,对女儿说,“她走之前,还念着你和孩子。你才生产几日?可不能再哭!哭坏了身子,岂不是叫她去了也不能心安吗!” 纪明达摸向空了的、却还松荡的,尚未恢复完全的小腹。 而这话不仅提醒了女儿,也让温夫人自己一惊。 是啊,明达的身子要紧。 她有再多话,也该等明达出了月子、养好身体再说,现在急什么! 气坏了明达,岂不更叫李姨娘得意? 一念想通,温夫人竟强压下所有不平与气愤,只和女儿说些养孩子的话。 纪明达一句一句全记在心里。 她不想再和温从阳有第二个孩子了。 温从阳厌烦与她行房,她又何尝不厌恶与他同床共枕、亲密接触!每次看见他的身体,她都几欲作呕! 幸好第一个孩子便是男儿,温家有了嫡出的长子,她即便今生再无其他子女,也无妨了。 纪明达欣喜地笑。 安抚得女儿心情转好,看她睡下,温夫人便又忙回正院,开始打理积攒了五六日的家事。 其实也无甚好打理。 全府被禁足,除日常采买和生育病死等紧急事项外,连下人都不得出入,更不许与别家走礼。些许家中小事,明宜在家已处置妥帖,她不过再细问一遍,看有无错漏之处罢了。 这日子,还有八个月,才到头。 娘去世,她得以相送。等哥哥流放出京那天,她只怕不得再出府。 明远和明丰尚在学堂。明达在养身子。明宜告退出去,这屋里便空荡荡的,只剩她一个人。 端午快到了。 独坐窗前,手里攥着明宜孝敬的香囊,看着熟悉的屋子,温慧蓦然想起了去年端午。 那时,虽已与纪明遥离心,可她……可这个孩子,还愿意在节后回来看望她、接走明远;还愿意与她和明达同坐一桌,用顿家宴。她心里还记挂着与明远、明宜和明丰的姐弟姐妹情分。 她以为,只要好生哄着,这孩子会回心转意。 那时,理国公府仍矗立京中,娘还是侯夫人,虽年近古稀,却身体硬朗,太医都说至少还有五年寿数。 而她虽身体孱弱,无力支撑大事,却有明达回来尽心相助。她们母女一处过的端午,好像明达还没长大,尚未出阁,更好像明达从未离开她身边,从没被老太太养过一样亲近。 在徐婉被接来这里长住之前,明达总是对老太太更亲近。 她本以为,家里最亲近、最体贴、最能明白她难处的……是明遥。 她甚至曾以为,除了明遥,家里所有人,哪有一个体谅她的辛苦。 她也因明遥这份懂事、体贴,对她格外偏爱。 松开香囊,温夫人苦笑出声。 不是自己生的孩子,终归会更念着“亲娘”。 就像明宜,虽然孝顺她,可真遇到大事,也一定会更顾着张姨娘的。 温夫人把香囊放回了炕桌上。 - 五月末,纪明达生产满月。 因她早产,徐老夫人便有意叫她坐个双月子,将身体彻底养好再回温家。 温夫人心焦,先说:“明达到底还是温家的媳妇。已因养胎在家里住了五个月,再不回去,只怕不但亲家面上不好看,连名声也不好听。” “温家还敢‘不好看’?”徐老夫人便不高兴,“明达没和离,还愿意做他家的媳妇,已是他家的福气了,怎么还敢对咱们家挑三拣四?” 她便斥责儿媳:“温氏,我知道你一心念着你娘家,可你也该多想想:只有娘家是亲的,明达就不是亲闺女?你闺女年纪轻轻的,早产了快一个月,挣死给你娘家生下子嗣,你就一点都不心疼?” 温慧眉心跳动。 又是这些话,又是这一招。 “谁不念着娘家?”她忍不住刺了一句,“明达是我生的,是老太太养大的,也与老太太和我一样的心,都念着娘家。” 不念着娘家,怎么一天到晚不干好事,只想着把自己娘家没身份的侄孙女,嫁给将来要当国公的孙子! 只有娘家是亲的,亲孙子就不是亲的? 徐老夫人两眼一瞪。 好个温氏!娘家也不比徐家强多少了,还敢这么和她硬挺腰! 但她发怒之前,温夫人已软了声音说:“况且,老太太误会我了。” 她来至女儿一侧,叹道:“全家禁足,明达这一去,七八个月不能再见,我又如何不想多留她在家?只是我上月回温家看,因前几个月家里忙乱,李姨娘竟已替亲家太太管起家事了。明达再不回去,恐怕她养大了心,敢对明达不敬。所以还是快些送她回去的好。” 说完,她低头,果见女儿发怔,神色动摇。 再看老太太—— “一个姨娘罢了,也值得你怕成这样?”徐老夫人怒道,“她再是得意,也只是姬妾奴才!温家敢捧她不敬主子奶奶,一纸诉状告到衙门,叫世人都知道他家宠妾灭妻,连他家落难不离不弃的媳妇都不尊重!何况明达已有了儿子,他家还能休妻不成!” 温夫人就知道与老太太说不通! 徐家败落之后,老太太全仗已先有了老爷,才熬过这些年,当上老封君。一朝得了意,哪里还肯再听人说姨娘侍妾的厉害? 但纪明达已经想通,忙道:“老太太请息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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