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吵醒的阿木古楞蹲过来伸手要摸它的头,小狼转脑袋便是一下子,但因为嘴巴被绳子缠着,没能咬住阿木古楞的手,只是用鼻头狠狠撞了下阿木古楞的虎口。 倒是把阿木古楞吓了一大跳。 林雪君见阿木古楞猛地缩手时大惊失色的表情,忍俊不禁。 小少年愣了几秒,也忍不住微微赧然地抿唇。 “就算绑得很结实,在野外跟着母亲东奔西走,恐怕也还是会掉。”林雪君摸了摸给小狼绑住前腿的木梳子,有些忧虑。 如果小狼很快就将绑腿刮掉,病腿一直长不好,说不定会被母狼遗弃,最终会被冻死。 如果绑腿晚一点被刮掉,骨头应该能长好,但有可能会长歪,说不定会变成个瘸腿狼。 想当狼王肯定是不行了,有可能会成为可怜的末狼,捕猎后狼王吃肉,小瘸腿只能嗦骨头。 伸手摸了摸小狼崽,任它愤怒地拿鼻子狠撞掌心,林雪君轻轻叹了口气。 … 在林雪君给小狼治疗的过程中,母狼一直未走远。 它在队伍的外围徘徊,每每靠近,总被棚圈外的护卫犬驱离。 庄珠扎布老人带着两个守夜的牧民看守在畜群外,手握着猎枪,眼神如狼般戒备四望。 当林雪君治好小狼,将之抱出毡包,在持枪牧民的护卫下靠近母狼,准备将小狼归还时。 母狼借着月光看清了小狼炯炯的眼神,听到小狼昂头嗷呜的呼唤声,也看到了小狼腿上的包扎。 林雪君距离它十几步远,蹲身欲将小狼放在地上,母狼忽然转身奔离。 每跑出十几步远,母狼便会回头张望,可看清小狼后,它又会转身奔离更远。如此往复四五次,它便隐进被雪覆盖的干枯高草丛中,再也看不到了。 小狼害怕又心急地在林雪君怀里挣扎,时不时仰头嚎叫。 每每这时,远处都会传来母狼的回应,“嗷呜——嗷呜——”。 可它再未回头折返,也再没出现于救了它们的人类面前。 它将自己的孩子,留给了林雪君。
第44章 掉队的老牛 救小狼崽后,转场的队伍再未遭遇过狼群。 清晨是冬日草原最寒冷的时刻, 一切生物的热量都在夜晚耗尽,整个世界好像都陷在冰冻死寂之中。 太阳初升,热量还蒙在晨雾里未能释放。 四野白茫茫, 畜群被夜雪覆盖, 每一头牛、每一匹马都盖了层冷蓝色的雪霜。男人们终于从篝火边站起身,开始准备早餐。女人和孩子们也坐起身,慢慢适应被窝外的寒冷。 林雪君转头便对上一双蓝汪汪的圆眼睛,半梦半醒中还以为是阿木古楞的眼睛——他也有一只眼是蓝色的——玩笑惯了的本能伸手要去戳对方眼睛,立即换来愤怒的呜咽。 小狼崽正在舔自己的毛, 林雪君的手指忽然靠近, 它立即仰头大声吠。 结果舌头忘记缩回去, 呲牙大叫时不小心咬到了舌头, 疼得呜咽吭叽, 余光又注意到林雪君正望着自己,只得忍住了吭叽, 委屈又气恼地扭身拿屁股对着林雪君,埋头在小被子里自闭。 林雪君这才反应过来,那双蓝汪汪的眼睛是属于小狼崽。 坐起身, 她揉了揉眼睛, 盯着小狼崽圆滚滚的屁股,和那条夹得太紧, 几乎消失不见的小尾巴。 她有狼了…… 一只手伸到面前,林雪君挑眸看一眼,对上那只她熟悉的蓝色眼瞳,还有另一只浅咖色的。 抓住阿木古楞在长大但还没开始变宽厚的手掌, 借力站起身。 帮忙将羊皮褥子卷成筒, 奥都送的羊绒毯子则直接抖起来裹在身上, 晨起的寒意瞬间被羊绒毯驱离。 早上大家照旧吃硬馍泡奶茶,因为早饭是牧民一天中最重要的一餐,是以庄珠扎布老阿爸还拿出了自己带来的一大碗奶豆腐,大家一块块地分食,也吃得美滋滋。 幸福是比较出来的,今天早上吃的比昨天早上吃得好,人就会感到满足了。 随队的蒙獒犬吃得跟人类一样,温水泡馍也吃得呱唧呱唧。 小狼也得到了较好的待遇,大概因为母乳一直不足,小狼崽并不挑食,喝温水吃吸饱了糖水的软馍时,开心得一直发出幸福的喉音。它脑袋扎在食物中,吃得后腿起飞,要不是林雪君及时捏着它后颈将它拽起来,小狼崽险些把自己淹死在木碗里。 在救过母狼、领养了母狼亲自送来的小狼崽后,转场的队伍再未遭遇过狼群。 往西北方向走得越深,队伍就越靠近中俄和中蒙边境,转场队伍开始三三两两地遇到从边境线外跑过来的黄羊群。 黄羊是草原上奔跑速度最快的动物,连草原狼想要狩猎它们都不容易,但它们却害怕牧人的猎枪和草原千里马背上的优秀套马手。 大家珍惜子弹,不愿开枪射猎黄羊,便在与黄羊遭遇时,在不影响队伍行进的情况下,追出几位好骑手,举着套马追黄羊。 林雪君骑马坠在畜群尾,看着他们呼吼着飞骋在雪原上,像随时会长出翅膀飞起来般。当他们行走在地上时,看起来总是有些木讷,可一旦骑马奔驰,却忽然变得那样耀眼。 林雪君目光时而追随几乎是站在马镫上、屁股完全悬空的塔米尔;时而锁住夹着马肚子完全侧过身体、上半身与地面平行了去套黄羊的乌力吉大哥;时而又凝住在马背上最为灵巧,时而身体向左倒去,时而站在马镫上,时而身体后仰像是要躺在马背上一样的阿木古楞…… 看着他们潇洒的样子,林雪君直恨自己的骑术还达不到这种水平,套马杆也没有使得那样好,只得在某人靠近自己时,举臂为其呼喝。 阿木古楞举着自己的大木弓追得太远了,庄珠扎布老人便仰头以奇特的喉音呼唤——那是一种像金属摩擦般的时而高频时而低频的声音,那根本不像是人类发出来的,更像是某种乐器,或者某种特别擅长歌唱的特殊动物。 林雪君只一听那声音,后背汗毛便齐刷刷列阵般竖起。眼眶鼻尖生理性地发酸,她竟不受控制地泪湿了眼睛,就好像身体里某种血脉被呼唤觉醒,一种奇妙的情感和冲动虏住了她。 那是蒙古族人的呼麦。 以前她听到过表演中的呼麦,这种特殊的声音被编在曲子里,成为一首歌中的一部分。 如今她第一次,在辽阔的草原上,在纯粹的自然环境中听到它。 阿木古楞也听到了庄珠扎布老人的呼唤,在雪坡边,他拉弓射箭—— 一只跑在野羊群最末的小黄羊被射中了腿,阿木古楞纵马奔过去,身体歪倒下马背,展臂一捞便将小黄羊夹在了腋下。 “呜哦哦哦~”阿木古楞拽紧缰绳,转向朝队伍奔回,一路都在呼号,炫耀自己的狩猎成果。 在阿木古楞靠近过来时,林雪君悄悄揉了揉眼睛,掩饰掉自己忽如其来的浓郁情绪,只举高手臂欢快地“喔喔”叫。 怀里的小狼崽探出头,想要跳出去寻找自由,被林雪君一巴掌按住。 它咬住她的手套撕了两口毫无效果,便仰起头奶声奶气地狼嚎: “嗷~呜——” 阿木古楞靠近林雪君的时候,本来想举起小黄羊向她展示,忽然听到狼嚎声,打断了他想好的动作,抬头对上林雪君湿润润的弯眼睛,便只剩下傻笑了。 两个半大孩子于是又并骑绕过畜群去找庄珠扎布老阿爸。 小黄羊被绑在马车上,缠住伤腿止住血。 胡其图阿爸用力拍打阿木古楞的背,转头大声呼喊:“今晚我们稍作休整,吃羊肉!” “哇~~”林雪君配合地用力鼓掌,高声呼喊。 塔米尔骑马赶到近前,酸溜溜地撇了撇嘴:“弓箭还是比套马杆好用。” “我的套马杆也比你用得好。”阿木古楞回嘴特别快,还挑衅地提了提眉。 塔米尔看着他的样子,想说什么,话到嘴边却成了一串笑。 远处又扬起了一片漫天雪雾,庄珠扎布老人说是又一群黄羊从那边跑向呼伦湖了,野黄羊和鸿雁最喜欢那边了,水好,草也好。 “等春暖花开了,我们骑马去呼伦湖,大队长说,那里像海一样大。”阿木古楞回收了射中小黄羊的箭,将之擦干净后,复插回背后。 “你没去过那里吗?”林雪君问,小时候,妈妈爸爸常带她去满洲里玩,每次去都会到呼伦湖边。 “嗯。大队长说我阿爸一直想去新巴尔虎右旗放牧,因为所有人都说那边的水草最好。可是他一直没能去上,骑马从我们大队到呼伦湖,要小半个月。”阿木古楞扶正自己的大弓,转头认真对林雪君道:“阿爸没去成呼伦湖,我去替他看看。” “我们一起去看看。”林雪君笑着点头。 在她来的那个时代,孩子们的愿望是游历全球,最不济也是全国。 住在草原上的人,坐飞机就可以去国家最南的海边度假,甚至是过冬、养老。 而在这个时代,出生在草原上的孩子,人生愿望或许只是去同属呼伦贝尔盟的湖边看看水和草。 如此小的愿望,也有人直到因为马踏的意外死在草原上,都未能实现。 生在当下的人,无法想象未来人可以享受的富裕与便利。 就像未来的自己也无法想象,孑然一身游牧在苦寒的冰原上,吹着夹杂冰片的冷风,忽闻苍凉呼麦,所感受到草原的豪迈时,那种翻江倒海的情绪。 寒冬草原的天,多么的辽阔。 林雪君的胸怀好像也忽然敞开了,像无边天地般豁达。 那些遮住天的钢铁森林仿佛从未存在,过往困住她的‘他人眼光’‘社群期待’‘物质评价’‘成功压力’在这片洁白的空间里一一被击碎。 当渺小的人类回到大自然,竟会觉得如此自由…… ……………………… 队伍行到傍晚时,忽然有三头母牛掉队。 其中两头在乌力吉大哥的鞭打下又慢腾腾走回畜群,最后一头老母牛却干脆坐卧在地上,无论乌力吉大哥如何抽打、如何拉拽,它都未再站起来。 动物都是善于忍耐的,它们不会一有不舒服就嚷嚷哭叫,有的动物在死前忍受剧痛时,仍照常地吃,照常地行走。 所以牧民常常觉得,动物的死亡总是突然来临的。 草原上生活的人总是处在这样的危机感中,即便牛马畜群看起来毫无问题,他们脸上仍常有忧色。 也因此,但凡有一点风吹草低,牧民们都严阵以待。 在彻底解除危机前,所有的不同寻常,都要被当成生死局来重视。 乌力吉大哥再一次举起鞭子时,终究没能狠狠落下。 他将鞭子插在腰后,走到母牛头脸边,蹲跪下来,轻轻抚摸它断了的角。 这是一头老母牛,已经在乌力吉一家的照顾下,跟着他们走过7次转场的冰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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