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握着染血的长刀,整个人抖地不成样子,紧盯面前矮小健壮, 穿着异服的海寇碎掉了半边头颅,缓慢地转过身体, 看向她。 红白相混的血与脑浆从窟窿泵下,经过睁圆的眼, 淌过黝黑的皮肤,往下流动。 顺着下巴, 哗啦哗啦地,与雨水染红了巷子的灰砖。 一声惊雷骤起。 她清楚地看见他的脸被血覆没,只有一双眼珠还在转动。 而后仰面倒地,砸起飞扬的雨花。 她杀人了。 恐惧漫天掩地朝她笼罩袭来,沉重的刀再也握不住,掉落在地。 卫锦大哭着朝她扑过来,抱住她的腰。 “三叔母。” 一声声的哭泣将她从惘然中喊醒。 将手上黏腻的血在裙衫上随意抹过,她到已然死去的海寇面前,极快地抽出他腰间的匕首,拿在手里。 把卫锦抱起,又抹了脸上的血,忍着快涌至喉间的怕意,哽涩道:“别怕,我们去找阿朝他们,不会有事的。” 是在对卫锦说,也是在对自己说。 会没事的,她们一定能活下来。 一路奔跑。 雷雨交加如瀑,从天上泼下,将地上的血水冲刷,也将她早已松散的发髻冲地散落,黏在面颊上。 可她顾不上整理。 只有不停地朝前跑,到内城去,才能彻底躲开时不时从哪里冒出来的海寇。 身后的大雨里,隐约传来兵戈声,以及惨声。 她一直跑,一直跑。 寒凉的秋雨侵入,手脚皆失去知觉,胸腔阵痛到麻木,她还是不知疲倦地,握紧随时防备杀人的匕首,跟随那些也在逃命的人跑。 怀里始终抱着卫锦。 紧紧地,没有松开过半分。 可那条路仿若没有尽头,如同那些做不完的苦役。 喉间满是腥甜的血味,泪尽流干,她快撑不下去了。 再一次因洗那些,怎么也洗不完的衣裳后,病倒在床上,烧地不省浑噩。 她艰难地抬起手,透过薄薄的一层漏风窗纸,在昏暗的冬阳下,看手上遍布的冻疮,生脓地要溃烂,关节肿大难堪。 窗外,是阿朝和小虞的窃窃私语。 “那些药是傅总兵让你拿来的?” “他不知从哪里听说三叔母病了,今日问过我,就让我把药带回来,说是方子治效快。” “这第几回了,他是对三嫂……” 声彻底沉默下去。 头昏昏沉沉,她没了力气,手垂落放在微寒的衾被上,咽下嘴里残有的苦涩药味。 天色暗下,被那雨夜里的海寇吓得痴傻的卫锦,再一次哭闹起来,不与卫虞一块睡,只钻在她怀里,不停地喊着阿娘。 她轻拍小小的后背,给她将被子盖好,疲倦不堪地说着:“在呢,阿娘在呢。” 在卫朝带药回来前,卫若冒雪给她去寻大夫,因此生了病,比她病得还严重些,用过那副剩下的药,并没好全。 深夜雪下,隔壁传来一声声的咳嗽。 翌日天光大亮,卫朝来看她。她执意要看他身上的伤。 为服劳役,才从临县对战海寇回来,是总兵傅元晋手底下的一名小兵。 他的背上又添了几道刀伤。 却是拼命立得战功,为了摆脱罪臣之后的称谓。 “三叔母,我没事。总有一日,我会让你们重新过上以前的日子。” 她笑了笑,点头应了。 她没有说话。 也没有将自己的打算告诉他们。 春日到来得很快,天气很暖和。 她手上那些丑陋的疮伤渐渐好起来,脱下坏死的皮,生长出鲜嫩的肉。只是关节被冻冷地突出,再回不去了。 好在她的容颜,好似没有一丝变化。 对着桌上的一面碎镜,她端望着,仔仔细细地看。 兴许在这样的地方,待地还不够久。 也许下一个冬日来临,再没有这样一张还能令人觊觎的脸了。 她得趁着自己的容貌还在时,筹谋利用。 天边的光在慢慢昏黄,她将簇新鲜艳的衣裙穿上,时隔近一年,再次涂抹上黛粉胭脂。 手有些生疏了,用湿帕抹干净,对镜,重新画眉。 等打扮好,她朝镜里的人微微扬唇,弯眸笑起来。 应当要笑,至少让人瞧着欣喜。 可当真地被抱入床帐内,一张满是厉色的脸倾压下来时,她还是没忍住偏开了头,掉落了泪水。 身上的人停住,接着要起来。 她忙勾住他的脖子,软声说:“大人别生气,只是我……还是第一回 ,恳请大人怜惜些。” 带着厚茧的指腹,随之落下。 衣裳渐散,露出一身被鞭打后残有的伤疤。 她试图用双手挡在身前,怕他嫌弃。 “你既过来找我,就该知道我不在乎你这身伤。” 灯下,他俯视着,摸索着。 问她:“是在刑部受的谁的刑罚?” 听到姓名后,他呵笑一声,不再多话。 等他要从床榻起身离开时,她慌地爬起来,拉住他的袖子。 “大人,我想请你……” 话没说完,被一只手攥住了腰,拖到怀里,又亲了一遍,才被放开。 “我知道,只要不过格,凡在我能力范围的事,我都答应你。” 临走前,他直言道:“明日夜里我得空,你过来找我。” “好。” 她将自己收拾干净,走出房门时,看到了外面的卫朝。 “阿朝。” “三叔母。”哑声的唤。 她笑了下。 “走吧。” 才走小段路,她却双腿颤疼,再难走下去。 月辉映照着,卫朝背起她,一路沉默地回去。 回到那个地方。 卫虞卫若、卫锦围上来。 都还未睡,在等她回来。 她摸摸他们的头,笑说:“都去睡吧,我也困了,要先去睡了。” 走进屋里,躺倒在那张寒凉的床上,将枕下的平安符摸出来,紧握在手里,贴在胸口。 她今日出门,没有随身带它。 身上的疼痛一阵阵涌来,如被车碾,被褥里,她蜷缩地越来越紧。 泪水浸透了枕头。 没什么的,只不过是一具身子,她该庆幸自己还有美貌,竟可以让身为总兵的傅元晋贪图。 只要他看得上,能得到他的庇护,自己会轻松许多。 没关系的。 她反复在心里说。 翌日天亮后,果真从总兵府传来命令,他们不用再做那些劳累的苦役,只需做些针线活计就好。 毕竟卫家曾与当今皇帝实是死敌,不好太放水。 还有一名大夫上门来,给卫锦看病症。 卫朝跟随傅元晋身边,也得到了提携重用。 之后,她总是乖顺听从傅元晋,没有忤逆过他。 只除了一回。 她没想他会来找她。 近黄昏,外面的院子里,卫虞卫锦卫若还在。 平安符被随手,从床上扫落到地上。 她忙够着手去捞。 当平安符重新回到手里时,坐在床上,披散头发,全身不着一丝遮蔽的她,不知为何会想哭,再难以抑制。 “给我把你的眼泪收起来!” 他穿衣起身,扫兴离开。 她仓惶下床去追,拉住他的手,哽咽求道:“大人,我错了。” “你留下来,好不好?” 他最终留了下来,坐在床沿。 她跪在他身前,缓缓伏下了头。 等人走后,她挪躺到床上,听到窗外的唤声“三叔母”“三嫂”“阿娘”。 她一动不动地,静静听着。 没有回应一声。 倏地将自己裹进被子里,紧紧捂住了耳朵,隔绝世上的一切声音。 “不要再叫我了!不要再叫我了!” “我不是你们的三叔母!” “不是你的三嫂!” “更不是你的阿娘!” …… “曦珠,我晓得你先前喜欢卫陵,那时是我愚见……后来那个孩子说喜欢你,可你已与许执定亲了……我没想到你会因他入狱,受了那么多苦。” “过来叫人。” “小虞,以后曦珠就是你的三嫂。” “阿朝,阿锦,还有阿若,以后要叫三叔母。” 不,不是的。 三表哥怎么可能喜欢她呢? 她早已不喜欢他了。 在与许执定亲后,她就在一点点地忘记喜欢三表哥的自己。 她以后是要嫁给许执的,做他的妻子,不能在心里还有别人。 许执待她很好,她也要待许执很好。 她在一点点地喜欢上他。 等成婚后,两人在一起生活,还会更喜欢的。 那日奉山相会,她以为是游玩,却听到了他的那番话。 在她都真心希望三表哥能听姨母的劝,与那位白姑娘成婚后,喜欢上许执,他却要退婚。 回去的那晚,她剪碎了那件花费近一年,快要绣好的大红嫁衣,埋在枕上大哭。 而姨母却又说,其实三表哥是喜欢她的,只是当时她与许执定亲了,所以没能说出口。 一定是骗她的! 三表哥不可能喜欢她,姨母所说的那些话,不过是想让她不丢下卫虞卫朝他们。 她知道的。 都知道。 可那一声声的“三叔母”“三嫂”“阿娘”,犹如困住她的枷锁,让她挣脱不了。 何时起,她回想起从前喜欢三表哥时的样子,将那微薄的、遥远的,却属于她与他的过往翻出来。 无数遍的怀念里,她好似重新喜欢上了他,且越来越喜欢。 即便有一天,当她恍然发觉自己忘记了他的样子,但那些回忆却愈加深刻。 她一定还喜欢他,所以才愿意为他守着卫家。 …… “三表哥,我说过的,我会对你很好很好的,是不是?” 曦珠仰躺在床上,抚摸上方英朗风流的面容,食指温柔地,从他沁着汗水的眉眼,延续向下,缓慢地滑过他高挺的鼻梁,直到他的薄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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