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日前,卫虞去过秦家,因好友枝月生病了。到她闺房看望时,只见人双目直愣地盯着帐顶,唤了好几声,才反应过来,扑到卫虞的怀里,大哭起来,泪水糊了满脸。 卫虞忙问怎么回事,但枝月一个字都不说。 不管她怎么安慰,都得不到话,最后人睡过去,她只好回公府了。 “三嫂,她的样子像是……”。 好半晌,卫虞都找不到恰宜的词描述。 蓦地想起“中邪了”。 漫天纷落的大雪里,腊梅树盛开的掩映中。对角的廊道,一个丫鬟却领一个姗姗来迟的人,疾步走了过来。 曦珠嗅闻沁人的花香,静听卫虞的话,骤然一个抬眼,看见了熟悉的面容。 她微紧了袖内卫陵的信。 风雪声里,许执在听到那声“三嫂”时,倏地望过去,正对上一双看过来的明眸。 他不觉捏紧了座师卢冰壶送给的帖子,心里莫名隐隐泛疼,停下了脚步。 今日,他赶赴卫二爷设的宴会。 没想会……遇到她。 上回看到她,是七夕的夜晚,距今已五个月了。
第099章 许执与曦珠(番外1) 起事於无形, 而要大功於天下——是谓微明。 * 在八岁之前,许执甚至连个正经名字都没有,村人都称他为二哑巴。 因他是许家的第二个儿子, 从娘胎里出来时,一点声息都无,稳婆急地不断拍打,狠了些, 才逼出一声孱弱的哭音。 与其他嗷嗷待哺的婴孩不同,他从不哭不闹, 待在摇篮里仰望头顶葱茏的榆树叶, 还有更高处的天空。 不一会,累了, 自己就睡着了。 醒了, 接着看绿叶、蓝天、白云。偶尔飞过一两只蝴蝶,他会伸手去扑抓。 当然抓不住,他只能眼睁睁看着蝴蝶飞走,憋着嘴,仍然不哭一声。 村人都夸许家生出了一个懂事的孩子,不会闹爹娘。 许父许母不必被小儿子操心,可以安心地耕田种地。 九月秋收时,他们要缴粮纳税, 听说今年朝廷的赋税多加了半成。炽阳之下,他们骂骂咧咧, 还是将裤腰带勒紧,在土黄的地里锄除杂草, 挥汗如雨,顺着枯瘦的身躯淌下。 他们有两个儿子, 要为这两个儿子操劳一生,想到以后要盖新房,要娶进两个媳妇,还有每日的家用吃饭,那得多少耗费啊。 他们挥动锄头的动作更利索了,尽管劳累,但脸上都带着笑。 却不想小儿子在长至三岁后,还是不会说话,可急坏他们了,忙带着孩子奔波到镇上去看大夫。 大夫说无事,就是说话慢些罢了,再等些时候。 “且看这孩子的面相,以后会是个有本事的,做爹娘的不要急。” 许父许母哪能不急啊,后头又请跳神的婆子来,喂了小儿子一碗的灰符水下去,还是不管用。 会见人笑,就是不会说话。 他们甚至都想,倘若真的不会说话,只要能做事,挣口饭吃,以后还是可以娶上媳妇、生上孩子的。 等到小儿子长至五岁时,终于会说话了,但每回只蹦出一两个字,村里人都惯于叫他二哑巴,改不过来了。 许父许母无奈,也早接受。 大儿子跟着一个瓦匠师傅做学徒,一年难得回来几次,但学得真本领,以后便能多挣上几两银子,比他们种地的强多了。 日子总会越过越好。 他们也想给小儿子找门事做,却到七岁,越长大,性子越是孤僻,常自己待在一处。 只能先给他找了个放牛的事,是附近一个有钱人庄子养的水牛。 傍晚夕阳西下,还不见人回家,准在哪里蹲着,拿根树枝在地上写写画画。 得扯着嗓子喊“二哑巴!回来吃饭了!” 他们也喊他二哑巴。 二哑巴今日新学了《三字经》的一句。 “一而十,十而百。百而千,千而万。” 他坐在树墩子上,望着地上的字痕,低声默念着,想,可是“一”是从哪里来的。 他冥思苦想,把先生说过的话再回想,可先生都未提到过,同学们也未问到。 先生说过:“我说多少次了,要多读书,要多写字,才能真正明白这些圣贤书里的大道理,你们爹娘辛苦劳作,把你们送来我这处念书,你们却不肯用功,怎么去参加童试!真是气煞我也!” 这是先生最常说的一句话,他记在心里。 于是他擦掉地上的那些字,用树枝一遍又一遍地将新学到的道理写着。 “一”到底是从哪里来的? “二哑巴!回家吃饭!” 忽地,娘的喊声从远处传来,二哑巴慌张丢下树枝,站起身,用草鞋底搓掉地上的字,往炊烟飘起的地方跑去。 到家里,吃着米面馍馍,喝着稀粥,他还在出神地想那句大道理。 “想什么呢?” 爹问他话。 他低着头,无声摇了摇。 曾经有次,卖货郎经过村里,娘买了几尺粗布,却被多找了一个铜板。 为这一个铜板,爹娘商议说,等下回货郎再来,要把铜板还回去。 当时,爹对他说:“咱们家是穷,但人穷志不能穷,绝不能做偷鸡摸狗的事。” 他不敢告诉爹娘,自己没交学费和束脩,却偷学了先生的知识。 他更知道家里穷,最近还在给哥哥攒钱娶嫂子,从不敢提读书的事。 但那些念书声太吸引他了,让他忍不住在放牛时,将绳子栓在树干上,要往那个私塾去,偷躲在最后面的窗户下边,动着耳朵听,抬眼瞟黑板上的灰字。 从春日听到夏天,再从秋天听到冬日。 无论酷暑严冬,从不缺少一日。 直到那日大雪铺地,陷进去半只脚,鹅毛大雪还在从灰色的苍穹,洋洒地往下飘落。 他又来到了私塾窗户下,躲在角落里准备听课。 天很冷,他穿的鞋是哥哥剩下的,黑麻布,早就发硬变薄。 脚寒的团起来,手冻地也生了疮。 他将昨日新学的那篇《孟子》再默念了一遍。 “舜发于畎亩之中,傅说举于版筑之间,胶鬲举于鱼盐之中,管夷吾举于士,孙叔敖举于海,百里奚举于市,故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 他念着念着,渐渐没了声,垂头看埋了脚的白雪。 开年后,爹娘让他跟着哥哥去学做瓦匠,有哥哥带着,他可以学到本事,以后有饭吃,能娶到媳妇。 但他不想去,他想读书。 他已经将先生教过的书都学会,也懂了字里行间的意思。 吸了吸快冻坏的鼻子。 可他知道,这不过是他的妄想罢了。 他很快不能再来这里,继续读书了。 陈参推门出来时,看到的便是一个小人躬背缩在窗下的雪里,寒风之中,身上也落满了白雪。 他早知平日讲课时,这叫二哑巴的小儿就在偷听,只是从未揭穿。 却不想这孩子能坚持这么久,且这般的大雪天,整个私塾的学生都未来,只有他到了。 陈参说不明白那刻的心情,一股热流窜过心间。 他过去将人从雪地里拽起来,拉进屋里,拿炭给人烘烤,开始考校二哑巴的学识。 既是哑巴,陈参便不报期盼地询问:“昨日我所教的孟子篇《生于忧患,死于安乐》,可会背了?” 但不想二哑巴缓慢地开口:“舜发于畎亩之中,傅说举于版筑之间,胶鬲举于鱼盐之中,管夷吾举于士……” 早就念了数遍的文章,不消思考,只因许久不与外人说话,稍显迟钝。 字正腔圆,无一字错漏。 陈参吃惊不已。 接着便看到二哑巴直盯着他,然后跪倒在地,嗵地磕了一个头。 “先……先生,我还会写的,也知道其中典故含义。您的教导,我都记住了。” 他忙不迭以指蘸水,在木桌上写起字来,给先生看。 这便是将才八岁的许执,在漫长一生里,审时度势,所抓住的第一个机遇。 陈参察觉到此子的聪颖及耐性,若于科举仕途,恐怕前程不可限量。 却困于家中贫寒,就此耽搁了。 从前他也家贫,但幸有祖产,日夜刻苦读书,最终不过一个举人,给人在县衙做师爷,却得罪了人,只得来到这个村里,以教书谋得糊口,勉强度日。 他整夜未眠,做了一个决定。 亲自去游说二哑巴的爹娘,并表明不收任何钱财及束绡,只希望他们把孩子交给他,今后必有大成就。 此后许家世代,会免去贫农之身,不再缴纳赋税。 陈参晓之以理动之以情。 许父许母被震惊说动,他们不曾想小儿子去偷学,还得了先生的赏识,愿意不收一文的教导。 小儿子亦在他们面前跪下。 “爹,娘,我一定会好好读书,让你们以后过上好日子。” 便从那日起,二哑巴不再叫二哑巴,有了正式的名,也有了字。 执,寓持拿。 微明,微弱之光。 起事於无形,而要大功於天下。 尽管陈参业已被朝廷那些龌龊勾结所伤,但还是祈望他的这个学生,能越走越远,做一个对国对民,都有益的人。 他开始教授许执,将自己毕生所学,于口舌,于纸笔,全皆告知。 并把自己珍藏多年的那些经史子集,都送予许执。 不过一年,甚至因惊于许执的成长,怕自己不能再为他之老师,要寻学识更为渊博者,继续教导许执。 但不用他之费心,在童试之中,许执夺得第一名的生员名次,被当时贬官的冯维看中,愿以指导。 冯维,庆徽十七年的三甲进士。 同进士出身,为官多年,却在改换至神瑞新朝后,因性情耿直,不满上官隐瞒地动灾情,以至百姓死伤无数,越级上报并弹劾,最后却从京城,被贬至西北云州府。 纵使贬官,也非一个陈参能比。 十岁的许执拜别他的恩师,陈参笑道:“你以后有了出息,别忘了回来看我,记得带壶好酒。” 许执哽咽磕头,道:“是,永不敢忘记先生恩情和教导。” 再拜入冯维门下。 此后十年,他一直跟在冯维身边学习,游历多地,也结识了许多名士,知道在朝廷中,云州府地属势力的弱小,西北久难出大官。这几十年间,唯一个卢冰壶,做了太子老师,何其荣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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