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十一月十二日,他收到她的回信与做给他的靴子,到今日的十二月十三日,恰是一个月。书信在严冬大雪里,被驿站快马,从北疆送至京城,花费了将近十日。 而他此次的书信,却在剩余的日子里,有十六张纸页。 曦珠看向第一张信上的墨字。 —— 今日一早,我与洛平领小队人马,外出探查狄羌情况,直到入夜才回营,得知你的信送到,还有你给我做的靴子。 我试穿过,尺寸很合适,没有不合脚,也很暖和,我很喜欢。 但以后别再做针线活,对眼睛不好。我若要穿的,这边虽偏僻,却有城镇市集,你不必担心。 我这边自入十一月,便连下几场大雪,不知你那边下雪没有,照理这个时候京城不该落雪,但今年气候反常,无法预料,想必也冷得很,你注意好身体,别着凉生病。 你的来信说我娘已找绣娘给你做嫁衣,我在这里无法见到,是什么样式,你能说与我看吗?你自己是否喜欢? 另外我很高兴你在信里说,你也想我。 你不知我有多欣喜,我想,恐怕这晚都要睡不着了。 真想见到你,但不能,只期盼今晚不会有军务战事烦扰,你也能来我的梦里,好让我抱一抱你。 曦珠,我很想你。 想抱你,也想亲你,你允准吗? (十一月十二日晚落笔) —— 今日雪势骤大,几乎淹没膝盖,要连夜拔营,无多少空暇与你写信。 昨晚我并无做梦,你也并未入我的梦,看来你想我,并无我想你的多。 今日我与你距分别已六十六日,是一个吉利的数,你有无留意到。 望今晚风雪弱些。 祝你能有个好梦。 (十一月十三日晚落笔) —— 这两日很忙,未写信给你,晌午抽空写两句。 你现在做什么?午时吃了什么? 我方才吃的面汤,有些难以下咽,但好歹吃完,不然等会去做事,就得饿肚子。 明日,我预备领兵截断羌人的补给,望一切顺利。 (十一月十五日午落笔) —— 又两日未给你写信,今日又忙一天,现才有些空给你写信。 真是厌烦战事,希望一切快些结束,我才能回京见你。 曦珠,我很想你。 你会不会烦我每封信都这样写。 你那边冷不冷? 我这边现下外头放晴,虽到处白茫,但出了太阳,总算有些暖了。 …… 其实并没什么好写,都是些随手记下的琐碎,末了尽是腻歪的话。 曦珠将目光转望向窗外,檐下鸳鸯瓦倒坠的冰棱,折射耀眼的剔透。 雪早已停下,远处的高空,浅灰的云层破出金光,落在堆覆白雪的院墙花木上,也透过半开通风的窗子,洒落在她膝上的月白裙裾上。 她低垂眼眸,不由伸手进那束光里,反转手掌,细绒的光落于手心。 不是同一日,同一时的温暖里,她莫名地想起了他的怀抱,也是这般的暖意。 曦珠笑了下,又拿起他的信,接着一字一句地看下去。 —— 不过五日是腊八节,很快要新年了,今年我不能回去与你过除夕。 现羌人躲藏起来,只能等开春后天气回暖,彻底解决完这桩事,我才能回京。 希望能在这年的最后一日前,雪稍停,我可以收到你的来信,不至于让我一个人在这样辽阔的地方,觉得太难过些。 我不能陪你过年,你会不会想我? 提前祝你新年快乐,岁岁平安。 …… (十二月三日落笔) 将手贴放在自己的胸口,心很平静。 但曦珠知道,此刻,她是在想他的。 等全部看完,已是近黄昏,青坠恰好取来晚膳,她暂且不用,穿鞋下榻取来纸墨。 重新坐下,铺陈信纸,笔尖未蘸墨,支颐地想着该给他回什么。 * 宴上觥筹交错的光影,随渐昏的天色转瞬流走。 许执起身离席后,胃里早已绞痛烧灼,隐约反涌,他强压着。 随卢冰壶朝公府外走时,他落在后边,将袖内藏的药,取了一粒放入嘴里,干吞了下去。 郑丑曾对他交代,尚在服药期间,酒水不能饮,即便断药后,亦不能饮酒。 但今日卫二爷设的小宴,他的座师愿意给他帖子,带他过来结识诸位官员,是不可多得的机会,他不能丢弃。 这也是他第一次进入这般锦天绣地的宅邸。 冬日寒霜雪色掩映,大多失去颜色,却错落有致的花木中,随处可见红墙绿瓦、亭台楼阁。 也第一次见识了不过十余人的小宴,是何等的奢靡。 杯盏玉器、琼浆玉液。美貌歌伎伴唱、仆从丫鬟随侍。 他坐在最下首,观宴席之上的那些官员摘下往日的乌纱帽、换下朝服,人人皆着绸缎的常服,相互侃侃而谈。 他默地作陪,只在座师介绍时,才站起身,有礼笑地与那些人举杯敬酒。 昂贵的酒水一杯杯下肚,侵蚀他少时因贫困落下的疾病。 马车之内,许执喉结滚动,又吞下一粒药丸,捱着路途的不堪颠簸,将席上众人的那些对话再回想。 却想着想起,不知为何会想起柳姑娘。 想到长廊上的再遇,她明媚容颜上,朝他露出的淡淡笑意,便很快与一身彩衣华裙的卫家四小姐,在丫鬟们的簇拥里,远去了。 弥漫不散的疼意里,额上细汗沁出,他仰首抵靠在车壁,闭上了眼。 …… 马车停在巷子口后,他下了车,付给车夫银钱后,往狭窄的深巷里走。 石板松动,下晌被太阳消融的雪水,混入大小不一的缝隙里,冰冷的泥浆随着踩踏的动静,溅跳身上才穿半日、湖蓝绣竹纹的棉袍。 低眼看过袍摆上的脏污,他径直往前走。 雪花又洋洋洒洒地飘落下来,他隐隐听到了孱弱的喵叫声。 愈往前走,看到一处低矮院墙下,一只瘦小的猫崽子正瑟缩在枯草里,身上落了一层薄雪。 隔着漫天的白雪,他看过一眼,复朝居处的院门走去,拿出钥匙开了锁。 推开那两扇紧阖的褪漆红门后,他却蓦地停步不前。 低头的片刻后,他又折返回去,走到那处墙角前,蹲身下来,把黑成煤球的小猫拢在掌心,用袍袖遮住将要入夜的风雪,带进门去。
第104章 想我吗 一直临近年底, 卫陵都未收到来自京城的消息。 掌握前尘朝局走向的秦令筠没有动静。 如按前世变化,此刻秦令筠早与谢松联合,构陷他的大哥才是。 更或许知晓他会防备, 早在其他地方有所动作,只是如今尚未显露。 外边寒风呼啸,卫远正坐在长案背后,低头皱眉, 翻看这三个月来,与狄羌的几场战役, 其中消耗的粮秣伤药马匹棉衣、折损的弓箭枪剑数目, 以及伤兵人数、招募士兵进程。 每一场战争,不仅是与羌人厮杀之间的血肉横飞, 更关系到身后辽阔疆土上, 成千上万的百姓。 今年几场天灾,尤其是贡给国库大半的富庶江南,也遇上暴雨洪汛。等到明年,税银极大可能会加成,百姓上缴赋税银子更难,到时给到北疆的军费只会减少。 将士用命去战场拼搏,倘若军饷出了问题,到时连自己内部都难以收场, 如何驱逐羌人。 这个月写奏折回京,催促兵部与户部将军费下放, 却被连连推脱,左不过快至年底, 要清算这年的账,账面上不能亏空太多, 要落的好看些。 凡事等明年开春后再议,到时必然给足军费到北疆。 且羌人因天寒大雪躲藏起来,战事暂休,再撑一撑,不是什么难事。 打仗便是在烧银子,不打仗,将士的吃喝拉撒也要管,还是要用到大笔银子。 卫远转目看到案上那本传回的奏折,里面所写的冠冕堂皇的文辞,禁不住冷笑。 他合上那些账,抬眼看到三弟正坐在下边的火盆边,微躬着身伸手烤火。 铜壶里的水恰好沸起,卫陵倒了ῳ*Ɩ 两杯热水在粗瓷杯,站起身,一杯拿在手里,一杯送到大哥面前。 卫远无言地接过,扑面的暖意,让他吐出一口粗气,与之商议起火.枪之事。 如今只能等待,等在京的父亲将那批将要制备好的火枪运送过来,增加胜算,尽快将战事结束。 也等天气回暖,再对敌阿托泰吉,当前大雪整日整日地下,根本不能开战。更遑论大雪之中,斥候每日往外派遣,去寻不知躲在哪个角落的羌人,并非易事。 现下他们也撤营回到附近的城池,年关将至,暂时修养。 卫远喝了一口热水,缓了喉咙的干涩,才面对三弟道:“等会你去伤兵那处走一趟,看看那边有缺什么,报到我这里来。” 这几月下来,三弟在战事时机上的掌握,以及战术策略上的天赋,时常让卫远惊叹。 现在凡是他有决定,与诸位将领议论前,还会先询问三弟。 也将重要的后勤之事,半数交给他。 卫陵点头应道:“好。” 兄弟两个又说过一番话。 卫陵从屋里出来时,抬头看向屋檐外,正是暮色时分,灰蒙的高空上,漫天回雪,连绵不绝。 满目的白,看得久了,甚至刺眼地失明。 冒雪走出檐下,甬道隔一个时辰被清扫,却至大门口,积雪埋至小腿。 翻身上马,卫陵在逐渐变昏的天色里,揽缰往安置伤兵的屋舍去。 等到了地方,下马行至外间,却听里面喧嚷的吵声,不时夹杂两声伤痛的哀嚎。 “哎,你们说军饷啥时候发下来啊,说是上月底发,现今都快过年了,还发不发了?” “可别说了,我原盼着发了赶紧给我婆娘寄回去,我儿子开春要念书,现在连个响的铜板都不见影子。” “照理说咱们打仗受伤了,该多些银两,我这手断了,以后哪个姑娘敢嫁给我,还不得多点银子,等回乡去瞧瞧能不能买个媳妇。” 四起争议,渐变愤然。 熟悉的话语回荡在耳中,卫陵想起了曾经经历的哗变。 那些滔天的怒气,让他最终吞没军田、重新分封将士,压制住兵变。 他敛眸,迈步走了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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