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冷吗?里面再穿件袄子,我从府里带过来了,免得以后老了多病……” 在出口的一瞬,她倏然顿住,张着的唇缓缓合上。 垂下眼帘,却又推了推他,道:“快去换上。” 卫陵见她这样,胸腔闷笑地应了。 “好,我去换,换好了我们就出门。” 他其实不怕冷。 自从入冬后,每日早时去上职,她便常常对他说这种话。 不是问回来的他饿了没有,就是叫他多加件衣裳。 每当听到诸如这类关切的话,他的心间总会淌过一股暖流,涓涓不息。 现在,她竟提到以后。 以后。 他与她自然会一辈子在一起,更会白头偕老。 卫陵迅速换着衣服,脑子里却在想,两个人老了以后,会是什么模样? 是不是都白发苍苍,脸上生起皱纹,会不会柱起拐杖,相互搀扶走路。 春光大好时,两人躺在椅子上,晒着太阳,说起从前的事。 譬如现在,成婚后的第一个冬日,他们一起出来玩。 想着想着,他禁不住笑出声。 “笑什么?还不快些。” 曦珠等他久些了,见他磨磨蹭蹭的,还低着头笑,有些傻的样子。 她走过去,给他把折进去的领子翻出来。 “没什么,走吧,我们去垂钓。” 卫陵快地把革带束好,笑地去握她的手,终究没把心里的念想说出。 方才,她是脱口而出,却也在躲避。 出门后,庄子上的仆妇来问去何地。卫陵说过,又被问是否回来用午膳,这边好准备,他让备着。 亲信再过来问,是否要保护,他令待在此处,并没让人跟随。 湖泊离得不远,即便有意外,亲信也能赶得过去。 如今朝廷中不知有多少人,在暗里盯着他,这次出来,他带了人。 卫陵交代过后,牵着曦珠的手。 就两个人,走在去月川湖的小路。 除去交握的手。 一人拿着两柄鱼竿,和提个小火炉;一人拎着小酒坛和个竹篓子,里面装着包蚯蚓。 雪已经停了,地上堆覆厚雪,白茫地无痕。 踩踏上去,印上一个接一个的脚印。 藏红皮靴紧随玄色皂靴,落雪被踩地严实,咯吱咯吱地作响,惊动不远处杉树林中,躲在巢穴里的雀鸟,一两声微弱的啾鸣。 不时有几株梅花,藏在落雪的林间。 隐约间,粉红的花骨朵挂在枝头,尚未开放。 小路坡道平缓,蜿蜒的脚印顺延而下,通往尽头的湖畔水岸。 长窄路途的阒静中,他始终握紧她的手,怕她会滑倒。 “仔细别踩到雪里的石头摔了。” “知道。” 直至到了岸边,她迫不及待地松开他的手。 望着眼前的景象,眸中满是欣喜。 四周环山,群山落雪。 天地仿若浑然一体,上下一白,唯有幽蓝的湖面洞穿其中。 水边丛生的蒲草,结满了霜花,冷冽寒风吹过,摇晃碰撞,发出似同玉碎的“叮叮当当”声响。 一条乌蓬船,停在眼前。 缆绳系在岸上的一个木桩上。 卫陵走了过去,放下手里的鱼竿和小火炉,把船拉近些,先扶曦珠上船后,再把地上的东西捡起,递给船里的她。 她接过后,他又去松绳子,将解开的长绳扔到船尾,接着弯腰推船。 待船快至水中,他一下子跨进船里,船身轻微晃动。 她下意识地,忙去抓他的手臂。 很快站稳。 他朝她笑了下,推她去里面坐,便去划船。 曦珠在乌蓬里坐下,去看炉子的ῳ*Ɩ 火,用别在旁白的铁钳子,拨了拨里面的炭。 再抬头时,见船已离岸有段距离。 她唤他:“三表哥,你进来坐吧,船停在这里就好。” 这处位置,该是能钓到鱼的。 她四处望望,估摸着。 听她的话,卫陵放下船橹,躬身进来,坐在她的旁边,伸手在炉子上烤火。 曦珠将手伸过去,放在他的手背上。 他摇了好一会船,现下一片冰冷。 “是不是很冷?” 卫陵笑地将自己温热的手心翻过来,贴着她的手心,道:“热的,不冷。” 看着他的笑,曦珠心里蓦然泛起酸,却也感到高兴。 时隔两世,她许久都没有垂钓了。 这段时日,军督局忙碌,难得他有空歇息,却陪她跑到这种地方来,吹着冷风。 “不是要钓鱼吗?我给你先挂上饵。” 说着,卫陵把鱼竿取来,低头把那歪扭的蚯蚓,穿到钩子上。 这玩意脏得很,他怕脏着她的手。 曦珠接过他弄好的竿子,出去在船头,将鱼饵抛进水里,又捏着竿尾,坐在炉子边。 等他也弄好了,捞着湖水把手洗净。 两人就坐在一起,在升起的炭热里,静望水面上的两只浮漂。 垂钓是一桩需要耐心的事,更何况是冬钓。 四野苍茫,寒风一阵阵地吹来。 拆开带来的那坛酒封,曦珠仰头,辛辣沁凉的酒水入喉,灌进胃脏。 热意上涌,还裹着斗篷,倒不觉得如何冷了。 她随手将酒递到他。 卫陵也抬首喝了一口。 放下坛子,看她缩在毛领里,手托着腮撑在膝上,一瞬不瞬地仍盯着水里的动静。 神情认真到,似乎没有什么能打扰打她。 也似乎在发呆,不知在想什么。 公府里不是没有湖,也可以垂钓。 但现今的卫陵,已经明白了,她不乐意在那里展露自己。在府上,她从来都是按部就班地过日子,仿若乖顺地只会听话。 正如他的爹娘,所认为的样子。 可他知道,她不是。 极少有女子喜欢垂钓。 也少有人和她一样酒量好。 却在此时,忽地听她说:“以前我爹在时,他不做生意得空了,总喜欢带我和阿娘去弥龙湾海钓。” 卫陵蓦地怔住。 这是重生后,曦珠第一次在他面前,提到他未曾去过的地方,说及那段不曾有他的过去。 他望着她,她的目光落在那个浮漂上,未曾移动一分。 眉眼温和,平静而缓慢地叙说。 “弥龙湾是我们那里很大的一个海湾,要比这个湖大许多,传闻是两百多年前,该是上个朝代的事了。有一条龙在那里被发现,却已经死了,那个地方就改名成弥龙。我家离得不远,走个一炷香的功夫,就能到那里。” “从小我就喜欢去那里玩,我爹在那里钓鱼时,我就捡沙滩上的贝壳海螺,各种颜色。我娘跟着我一起捡,她总能捡到最漂亮的,都给了我。回家后,我把它们都装进一个箱子里,装了好大一个箱子。” 她的语气低落下去。 “可是来京城时,我娘说带那些财物已够费劲,不能再带那些。” 那些她喜爱的东西,都留在了家里,与爹爹阿娘一样,再没能回去看过。 曦珠轻吸口气,鼻尖有些涩。 她不知为何,会对卫陵说这些。 明明不该在难得出来玩的时候,说这些扫兴的话。但在望着这片远不及那片海湾的湖泊时,会突然想起这桩微末的旧事,并告诉了他。 真是很小的事。 她有些想笑,正要转过这个话,手忽然被握住。 卫陵看着她,也笑道。 “等以后我们回去见爹娘,我再给你捡很多很多,再装一箱子。我也还未见过大海,到时候,你带我去玩。” 还不待她答应,浮漂陡地在水里跳了跳。 曦珠慌忙去提竿,却重地拉不起来。 水里的鱼大了,能把人拖下水,这还是在船上。卫陵赶紧上手,接过竿子,用力并着巧劲,好歹将那条鱼给拖到船上。 将近八斤重的草鱼。 她的运道向来很好,一下子欣喜地,又要将鱼钩放下去。 他重新穿好饵料。 她把浮漂甩了回去。 草鱼还在船里摇摆尾巴,再钓上一条鲤鱼。 接二连三地,鲫鱼、鲤鱼、青鱼…… 卫陵郁闷地望望自己的竿,一条鱼都没钓上来。 他不喜欢吃鱼,垂钓的技术不算好,但绝不算差。 再者,两根竿都放在一块,没道理自己不上一条。 真等天又落雪,炉子里的炭快熄去,酒也喝完,两人竟连午膳都忘了。 不得不回去,他果真没钓上一条鱼。 “我从前再如何差劲,也不至于和今日一样。” 连船里她钓上的七八条鱼,带火炉、竿子等物,都放在了湖畔。 等回去后叫人来取,一时半会,丢不了。 雪花飘扬地洒下来,他背着她,走在小路的上坡,喃喃道。 曦珠今日很高兴,趴在他的背上,用宽大的斗篷遮住他,不让雪落在他身上。 听他这样自问,脸埋在他的肩侧,憋了半会,终没憋住笑。 笑声随着热息落在他的后颈。 他不说话了,只沉默地背着她,走在纷扬的雪中。 还是第一次见他这般受窘。 曦珠挨着他的脸,瞄他冷沉的神情。 “三表哥,你生我的气了?你怎么都不理我了,我不是故意笑你的……” 她忍笑哄着他,在他颊侧亲了下。 “我亲亲你,你别气了呀。” 卫陵装着不应,嘴角却不由得扬起。 与她平时说话的语调不同,黏糊地让人想多听些。 * 这个夜晚,曦珠再次听到了傅元晋的声音,比之前那次愈加嘶哑。 “柳曦珠,你给我回来,我们之间的事情还没完!” “你能听到我的话,是不是?听到就给我回来!你欠我的,还没还清!” 他那仿若声嘶力竭般的喊声,在睁眼之后,立即从梦里消散一干二净。 只是梦而已。 她如此对自己说。 更何况,她不欠傅元晋任何东西。 一场交易,除了一颗心,她能给的,都已经全部给他了。 前尘事了,再无瓜葛。 至于今生,傅家与卫家是仇敌,她更不会与他有什么关系。 于昏昧的帐内,曦珠阖眸,转而更深地埋入枕边人温暖的怀抱。 只是那件事,她要如何告诉卫陵。 她不能让卫陵知道,前世她和傅元晋曾发生的那些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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