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身外出,打开院门。 原是那日于疯马蹄下,救下的那个男童父亲找来,两手提着满当的肉菜酒饼,来谢他救命之恩。 高壮男人是一家香烛铺的东家,孩子出事的那天,正在外行商,打算这年把生意搬去南方。 这两日归家,从怀恩哭泣的妻子口中,得知该事,立即向人打听救了儿子的是谁,是一个官员。 因当日恩人被送往医馆治伤后,很快有人接走,不知去向。 辗转多人打探,终在昨日得知恩人住处,因此携礼而来。 沿着街坊得知是姓许,在刑部供职。 京城的官实在是多,不过一个小官,并无什么值得说道的地方。 可这住处也太偏僻了。 门开后,却观院内整洁干净,又见恩人相貌清正,身上的青绿官袍未退。 差些老泪纵横,忙恭敬道谢:“若非许大人的救命之恩,想必我的儿子早不在人世。” 许执并未邀人进屋,只站着与他交谈一二。 “那马原是冲我而来,反倒是我连累了你家孩子,你不必客气多谢,还是把礼拿回去吧。” 但高壮男人并不相信,仍将礼硬放在门前。 “许大人救了我儿子一命,这礼是一定要收下的。” 推脱得许执胸口的伤复发,泛起痛来。 撑着门框立住,被急问伤势如何,要找一个大夫来瞧。 好歹把人拉住,说是吃药就好。 正在服药,收租房银钱的房主过来,顺道来凑个还恩的热闹。 两番闲扯,聒噪得很。 许执捱着余痛进屋去,要把这个月的房钱取来。 那个高壮男人忙拦住他。 “我有一处空闲的屋子,不若许大人住过去!” 此话立时惊地房主,险些发怒。 这是当面抢生意! 随即是一道快声:“您是我家的恩人,不收银钱!” 顿时,房主哑口无言。 再者,租房的是小官,那也是和民不同的官。 他愈加不敢多话。 总之,等这两人散去,天色黑透。 唯剩那堆礼摆在地上。 还有高壮男人的承诺:“明日大人得空,我带您去看看那处房子,离那些衙署部门近,不过半个时辰,比您现今住的这处好得多。” 点灯后,许执把那些肉菜酒饼,拿进厨房。 煤球一直跟在他后边,爪子扒着他的靴子,昂起脑袋去闻肉。 嘴里药的苦味未散,他抬袖擦去额上的冷汗,把那块肉切出小块,拿给它吃。 看它吃饱了,惬意地眯起眼在地上打滚,揉把它的脑袋,轻笑声去烧热水。 水噗噜噗噜地沸腾,用剩下的热水洗过手脚。 他端着灯盏,回到了内室。 坐在床边,垂低眼眸,清点起这些日从各处收到的那些礼。 除去皇帝给的赏赐,还有许多是因怕牵涉进秦府的抄家,而向他“讨好”所赠。 他们之姓名,他皆在秦令筠的书房,那些来往书信中见到。 不过一炷香,盘查记下礼本。 而后连同那些东西,全都装进一个大的木箱中,推入床下。 只留下一个雕兽纹的黄杨圆盒,往里面装入两只青瓷胆瓶,和柄玉如意,皆是他目前所得中,最好的器物。 垫衬的绒ῳ*Ɩ 布底下,另压数十张银票。 盖上盒子,放在一边。 夜很深了,雨水淅淅沥沥地落在屋顶的瓦片上。 韵律的变动中,他不由得阖上了眼皮。 他太困,也太累了。 连日的少眠和身体伤痛、往来奔波、官场应酬,让他疲惫至极,想好好地睡一觉。 明日卯时,又要早起赶往刑部。 但在吹灭灯之前,他还是拿出了那本小册子,靠躺在床头,打开了它,第无数次地检阅这些年自己的心得领悟,是否需要改进。 这本册子,他从未给除他之外的第二个人看过。 再翻看一遍,直至没墨的那页,夹着一枝干枯的紫丁香花。 他合上了册子,吹灭床侧的油灯。 在焰火跳动熄灭的那一瞬间,他的目光落在那个天亮后,要送去镇国公府,最终送至卫陵的礼盒上。 胸口的伤隐约发作起来。 他闭上了眼,想起了她的面容。 …… 那扇清漆的门被推开后,映入眼帘的,是一处与他目前所住的居所相比,大了三分有一的院落。 房子排布周正,有四间屋,加一个厨房。 里面的家具也是样样齐全,只是落灰了,需要清扫擦洗。 从内室望出去,正对窗外的一丛葱郁翠竹,风过,沙沙地响一阵。 四面灰色的围墙,周遭很安静。 西南的角落栽种有两棵树,皆长得很高,和院墙齐高。 一棵枣树,另一棵什么树,许执没认出来。 只见树干笔直,掉尽了叶的枝条疏密间落,看上去有许多年头了。 “这是一棵紫丁香,等四五月花开的时候,好看得很。” 见许大人一直在看这棵花树,高壮男人即刻说道。 “丁香树吗?” 他不确定地问道:“开花是紫色的,一簇簇的花穗子?” “对,就是紫色的花。” 他静望着那棵尚未抽芽的花树。 春天还未彻底到来。 恍惚之中,他觉得自己不该来到这个地方…… “许大人,我这处屋子,您瞧着觉得如何?” “我本来打算下半年带妻儿回南方做生意去,留下两处屋子要卖,这处我们不常住,也不过早三四个月,您要是不嫌小,就送给您。您救了我儿子的命,我实在不知该怎么报答您,还请您收下吧。” …… 夜色融融,细雨斜飘。 卯时带出的那个圆盒礼品,早已不在。 穿过长巷,除去一把伞,两手空空地,归来狭小的院子。 换过衣裳,又是独自一个人吃饭。 但好在现今,有煤球陪着他。 坐回案前,油灯在旁。 他应该翻开书来看,或是思虑那些有关他前程的事。 而非打开那幅画,正如他不该把画带回来。 应该和那十九幅一起烧掉。 但他舍不得。 舍不得她落于火中,被燃烧殆尽。 光线晦暗,许执伸出了手。 用指腹轻柔地,缓慢地,触碰画中人笑靥如花的眉眼,滑落她白皙的脸颊。 他不由想,秦令筠是在何时画的这副画? 当时,她在对着谁笑? 可是这些,和他有什么关系? 又有什么关系! 那场盛大的婚礼,恐怕穷极他的这一生,都给不起她。 今日那个种有紫丁香的院子,他竟然想起一个遥远的字:家。 但她不该落身那样的地方,而该在公府的闲庭深院,那里有奇珍异花、假山湖水。 衣袖挥扫,灯焰扑灭。 他阖眸仰靠在椅上,无声苦笑,胸前的伤阵痛似裂。 他不明白为何从在两年前的上元节,赊月楼初见她时,卫陵便对他怀有敌意。 一切再无追溯的源头。 他应该去问秦令筠。 他隐约感觉到,自己卷入了漩涡之中。 也是在如同今晚的雨夜,卫陵来至这里,告诫他小心秦令筠。 但或许比起卫陵,秦令筠会告知他一些真相。 倘若他愿意以联手为由的话。 可是他没有选择。 她是卫陵的妻子。 卫陵是她的丈夫。 今日他送去的礼,应当会进破空苑,不是吗?她心里又会如何想他? 沮丧的同时,他也在想。 万一卫陵仍要杀他,下一次,他该怎么办。 * 窗外的雨下了一整夜。 迷糊地从睡意中醒来,枕边早已没人。 他不在屋里了,很早便起去军督局。 几日没去,得去应个卯。 洗漱过后,青坠去备早膳。 曦珠披散长发,精神怏怏地坐在妆台前梳发。 待会还要处理府上的那些事务,日复一日,何时才能完呢。 真是不想干,什么都不想管。 好想立即回去津州,坐船回家去呀。 一片阒静中,心里闷涨地难受,望见台上还摆放着褪下的步摇、耳坠、镯子。 昨日回来得晚,没有及时归放。 懒怠地放下梳子,先把这些首饰收拾好。 海棠花的步摇归入一个匣中,赤金缠珠的耳坠子,归入另一个匣中。 金镶玉的镯子,放入那个装着各种镯子的黑漆描金嵌牙妆奁。 忽然,指尖触碰到奁中的那只玉蛇镯子,冰凉温润的玉质。 许久都没拿出来看过了。 她记得的,镯子的蓝色极为纯粹,与那望不到尽头的海水,几无差别。 将它从底下翻出来,仍会一眼惊艳它的颜色。 心中的郁闷似乎消散了些。 她想再戴一戴它。 对着明瓦窗透进的微光,捏着外圈,和第一次一样,要套进左手腕。 但在将要穿过去的那一瞬,一股眩晕突至脑中,甚至连眼睛都睁不开,更让她顾及不到手中的东西。 玉镯掉在她的膝上,顺着洁白的亵裤滑了下去。 黑暗之中,曦珠忙勾手去捞,但来不及了。 在听到青坠的惊慌大喊“夫人!”,伴随疾步时。 一声“玎玲”的清脆裂声。 镯子摔落在地,四处飞散的蓝色,有几片溅跳到她的脚背上。 她从凳上摔了下去,昏沉倒在那片裂散的碎玉中。 朦胧之中,听到了谁在呓语低声,却怎么都听不清楚。 * “嗵”地一声重响,面前的木盒被他扬手狠摔在地,里面的金簪银钗、玉镯璎珞、宝石步摇、白银铜板……散落在地,熠熠闪着光芒。 脆弱的碎玉飞溅,他又一次入梦,听到了自己的破口厉声。 “我让你还我了!” 在他都答应让她离开峡州,回去京城,她却要将曾经他送给她的这些东西,一样不少地,都还给他。 仍是一副温柔的语调,说着什么。 “进宣,你这些年送给我的金银首饰,都装在这个盒子中了。还有那些衣裳裙子,我都穿过了,想来给你不大好,但都是极好的锦缎料子,便拿去典当了换钱,也一起装在里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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