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兴许就是他的这个旁观疏漏,一支长箭飞扎进他的小腿,登时疼地他咬紧牙。 “往深处驾马!” 他指挥她。 “好!” 她的头发全散了,却在冷静地回应他。 马匹疾驰穿梭进林间,前方长满倒刺的荆棘率先刮过她的腿,带出淋漓的血肉。 已满是血的裙裾里面,再添伤痕。她不吭一声地带着他,离那些徒步追杀的海寇越来越远。 他不知她的马术会如此好,他从来以为她是一个柔弱的女人。 满目急掠而过的葱茏瘴气中,他从马上翻倒下去时,如此想。 “傅元晋!” 他听到了她的呼唤,在陷入黑暗的那一刻。 再次醒来,是在一个黝黑的山洞。 狭窄的洞口被枯木遮掩,稀稀落落地,堪见外面淡薄的月光。 只有他一个人在洞里,她不在。 他一下子惶然起来,张口叫她的名:“曦珠,曦珠……” 他浑身麻木地疼痛,起不来身,右侧的小腿更是失去知觉。 箭上有毒。 一遍遍地唤声中,口渴异常。 可她仍未出现。 她是不是丢下他跑了。 他挪动着腿,试图撑着石壁站起来,但一次又一次地失败,他终于灰头土脸地倒落在地。 直至不能爬起来。 再度陷入昏迷前,他狠狠地发誓:千万不要让他活着,若是他找到了她,定要打断她的一条腿! 但他是被一声声的急切哑声唤醒的。 她伏跪在他的身侧,正满脸焦急地,用手拍打他的脸。 “傅元晋!傅元晋,你醒醒!” “你醒醒!” 她打地他脸一股子的疼。 “你再打一下试试。” 他的胸腔中翻涌怒火,但在看到她出现时,又不自觉地消散。 她顿时欣喜地哭起来。 “你醒了就好,我怕你,怕你……” 她没说下去,掉落的两颗泪在他的脸上,湿热地有些痒。 他精神涣散地望着她,艰难地抬起手,给她擦去脸上的泪,道:“我没事。” “没事就好,我刚才去给你找水了,你说要喝水,我给你找来了。” 她也抬起袖子,抹了两把自己的泪脸,转身去把砍伐竹子做成的罐子端来,里面装满了她从山洞不远处找到的清水。 她吃力地把他搀扶起来,靠在石壁上,让他喝水不被呛到。 等渴极的他喝完水,又替他看起小腿上的伤。 “我找了些草药,可以止痛。” 将那处的布料撕开,她顿住,而后惶然地看向他。 他目落那处开始变黑的箭伤,道:“箭上有毒。” “怎么办?” 她的声音在发抖。 “先等着,等我的人找过来。” 贸然拔箭,止不住血,他得死在这里。不如等人找过来。 她帮不了他。 但她仍固执地把那几棵药草嚼碎了,满嘴的苦涩中,唇也被染地发绿,把那嚼烂的药敷在他的伤口周围。 “有没有觉得少些痛了?” 她睁着一双莹亮的眼望他,还是很痛,但他点头:“好多了。” 她还带回了一些果子,捧到他面前,说:“都是能吃的。” 他从小生活在峡州,自然认出那些绿皮泛黄,指头大小的果子都能吃,但极为酸涩。 他强忍着困意,把那一个个的果子吃下去,压住饥饿的肚腹。 酸地倒牙,依然让他昏昏欲睡。 他栽倒下去的前一瞬,朝向了她的怀中。 一个又一个的夜晚,他们在山洞中待了两日。 她全身脏兮兮的,脸颊也瘦削许多,终于对他道:“我出去找人过来。” 再不能等下去,怕是他的人没有找来,他不是被她投喂那些果子,而被酸死。便是因伤得不到救治,被毒死在这处。 整个小腿已变得青黑。 他把那把随身的措金刀拿给了她,看着她,道。 “拿好,保护好自己。” 她点头应道。 “好,你等我。” 她勾着腰走出了窄小的山洞,又用那些枯木挡住了出口。 她纤弱的身影朦朦胧胧地,在那些枯木的缝隙间摇晃,渐行渐远。 “柳曦珠!” 他猛然唤了她一声。 她停住脚步,回首看过来。 “你不要想一个人跑了,不然我抓到你,定然……” “进宣,你别害怕,我一定会找到人,回来救你。” 她打断了他的话,坚定语气地对他承诺。 于是,他又落入了一个人的荒洞。 在逐渐暗下来的天色中,箭毒的侵蚀噬咬,让他再落陈年的梦境。 恍惚之中,回到了他的小时候。 总是一个人在那个枯寂的院子中练字习武,他的母亲只会一日日地问他,功课做的如何,武艺学的如何。 但凡被先生或是师傅训斥,不是字写不好,便是武功毫无长进。 便会转身去拿来那根令他害怕的竹条子,严声呵斥:“伸出手来!” 他战战兢兢地伸出冒汗的手心,条子一下接一下地狠抽下去。 抽出了血,撕出了肉。 他咬紧牙不敢出一声,更不敢流一滴泪。 而后在惩罚之后,被母亲搂进怀中,她的泪水似是决堤一般,淌在他的身上。 “你别怪娘,娘是想让你成才。倘若你不出人头地,我要跟着你,一起埋没在这里啊!” 哽咽声中,是她的苦难。 他的父亲妻妾成群,她已年老色衰,没有了来自父亲的宠爱,将来唯一的指望,只有她这个儿子了。 她每一日都要哭,他也每一日都要在她面前发誓。 “娘,我一定会出人头地,让你不再受欺负。” 让其他的妾室不敢欺负她。 也让那些庶兄不敢欺负他。 甚至是他父亲的正室,他的嫡兄,终有一日,在他的面前,都要低下高傲的头颅。 终于彻日彻夜地,一个人苦练武艺,熟读经书,熬过了多少个春夏秋冬。 他的父亲注意到了他,开始让他跟随身边学习,与那个看不起他的嫡兄一样。 他的母亲也重新得到了宠爱,开始给他做那些甜腻的点心。 他一点都不喜欢吃,可看着母亲的笑脸,他还是会吃下去。 “晋儿,好吃吗?” 他笑着说:“娘,好吃。” …… 他从梦中醒过来,摸索着地上她留下来的最后几个野果子,一口口地,忍着腿上的痛,慢慢吃着。 酸涩充斥满嘴,始终望着洞口月光落下的方向,听外边草丛中叠唱的虫鸣。 都过去大半日,她怎么还没回来,是不是反悔,丢下他一个人跑了。 还是,她被海寇捉住了? 父亲镇守峡州时,养寇自重。 这些年来,皇帝在暗中紧盯着他,他必须快速把这个烂摊子解决掉,绝不能暴露,否则傅家在劫难逃。 这是最后一次了,只要解决此次追击他的海寇首领,当年父亲贩卖火.枪之人。 他便能轻松些了。 只是没有料想到会出现这样的意外,那些人会绑架她,逼他只身前去。 现在,自己又为了护她,中箭中毒。 是不是腿要废掉了。 他自嘲地想,当时真不该去救她,随便她死了算。 但在模糊的视线中,他突然看见了一个东西,极为眼熟,撑身去扒过来,原来是那个平安符。 是她不小心落下的。 他终于放心下来,释然地笑起来。 她一定会回来找他的。 该死的卫陵。 但紧攥住平安符时,忍不住咬牙切齿地低语。 她不会丢下他的。 一定不会。 但倘若她真地被那些人抓住,他宁愿她一个人跑了,不要管他。 …… “你不是从小练武,没有足够的力量。记住了,我教你这些,不是让你以后再遇到前段日子的情形,去和男人拼硬争死,而是为了给自己夺得时间去逃命。你这次只是运气好。” 日月轮转,他腿上的伤,终在她找到人,回到那个山洞救他的三个月后好全。 也开始教她学习武艺,握住她捏紧措金刀的手,教她如何杀人,那些残忍的技巧。 当时前去海寇的老巢救她,原以为人已经…… 她的美貌和身子,皆是一眼可见的。 但当他马不停蹄地赶到,她却杀了那两个看守的人,满身是血地站在他面前。 他不及喘气,问道:“为什么不等我来?” 她的眼中没有丝毫的惧意,只是丢下了那把染血的重刀,声音仍旧温柔,道:“等你来了,我早已经死了。更何况你曾经说过不让别的男人碰我,否则剁了我。” 她的笑话,一点都不好笑。 但那时,咸腥的海风混着血味,吹拂过她散落的长发,她很轻地笑了一声,丢掉了手中的碎瓷片。 便在那一刻,他意识到,她与其他女人的不同。 炽热的阳光底下,他看着她一招一式地练功,满头是汗都来不及擦。 整张白皙的脸被烤地通红,眸中却很明亮。 日复一日,她来他这里,是为了学如何自保的能力。 在她熟练掌握的那一天,他站在她面前,对她说:“来杀我,把我当成你的敌人。” 她静静地看了他一瞬,手中握紧那日获救后,他送给她的措金刀,挥起胳膊,快步上前,乍然朝他刺了过来。 * “傅元晋养寇自重,若是有了这个把柄,他是不是会死。” 在天光昏昏,枕边人要下床去时。 曦珠在一股股的眩晕中拉住了他的袖子,低声问道。 当年,那阵风吹密信,她从地上捡起来时,看到了里面的内容。 今生的傅元晋,和前世的傅元晋是两个人。 她没有对不起前世的他。 她和他,早已两不相欠。 这一世,她只想弥补前世的缺憾,快些回家去,不想再留在京城了。 在如今她的夫君,背身看过来的目光中,她佯装坦然地回望过去。 心中暗自希望:他一定不要问她,为何会得知这种事,如同之前的每一次,不要问为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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