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动作顿住。 “三嫂,你睡了?” 身后,是姑姑的推门声。 还有卫锦的叠声不满。 “娘,姑姑骂我!” “我哪里骂你了,是在教你,做事不要慌。连解个裤带子,都能错了。” 卫朝慌张直起腰,转身快步出去。 迎面对上姑姑不悦的目光,他抿唇镇静道:“三叔母醉地睡过去,我去端热水来,姑姑帮她洗脸和擦脚,好睡得舒服。” “去吧,再煮碗醒酒汤来。” 姑姑对他吩咐,去床前给她脱鞋盖被。 卫锦也奔了过去,趴在床沿望她。 “娘,你睡了?” “别吵你三叔母睡觉。” 是姑姑对卫锦说的。 他应道:“是。” 低头走出门,走进兴起的寒风中,隐约地,如米粒大的雪又在落了。 直走进厨房,他先把醒酒汤煮上,再拿瓜瓢舀热水。 瓢放下时,白色的雾汽快将他淹没。 倏然抬手,他狠抽了自己一巴掌。 …… 夜深阒静,一个屋中,一张床上。 卫若问他:“哥,你脸怎么红了,像是被打了?” 他道:“哪有,喝多了酒,有些上脸。” “睡吧。” 卫若道:“嗯。” 卫朝背过了身,听到隔壁的动静,正消沉在细弱的风声中。 她们都睡着了。 他闭上眼。 想起了从前,三叔带他玩乐的欢快日子;也想起了后来,三叔教授他那些行军战法时,严肃的神情。 * 卫朝不曾料想,那是三叔母与他们过的最后一个除夕了。 在他身上的伤疤与日增多,战功得到朝廷认可之后,又有许执和洛平的运作,那封请旨赦免卫家众人流放之身,返回京城的折子,得到了光熙帝的批准。 其实各人心知肚明,不过是他在峡州抗敌,而其他卫家人,作为人质被看押在京城。 如同神瑞帝在时,卫家子嗣男丁,无故不得离京。 姑姑、卫若很高兴。 便连痴傻许多年的卫锦,听到回京时,耳朵动了动,马上喊道:“要回京城!要回京城!” 三叔母也要跟随一同回京,帮衬安置府宅等杂事。那么多年过去,物是人非,是有许多事要忙的。 傅元晋已经允许。 离去前的那些日,一直在收拾东西。 其实也没有什么东西。 他们来时两手空空,住进了同样空空如也的小院。 甚至比不上公府尚在时,他们各人的一间屋子大。 还漏水进虫,这些年过去,缝缝补补,这里添块砖石,那里加片青瓦。 这些年,便是这样住了过来。 屋子里,捡了谁家不要的、还有从集市上买的便宜货。 桌子、椅凳、装咸菜的陶缸。还有一个大肚的破罐子,只能装一半的水。 有时,三叔母和姑姑会从外采把野花回来,大多是淡黄的,混着几根野草,插在罐子中。 是好看的,生机勃勃地韧性一般。 但他不喜欢那些花草。 他拼命争取军功,是为了让他们再过上当年的日子,闲适清静的屋中,该按着各人的喜好,任意布置。 不论是玉瓶金器,明瓦琉璃,都不用再去烦心背后的价钱。 就连窗台的几上,也该摆上名贵鲜艳的盆花。 但现今的他,还不行。 可是他,正如三叔母的期盼,迟早有一日,会实现对他们的承诺。 天光亮了又暗,暗了又亮。 几度转换,快步入了初秋。 “我与他们先回京,你一个人留在这里,要照顾好自己。忙时也别忘了吃饭,饿多了,怕是身体有病。” 三叔母反复对他叮嘱道。 他看着她宁和温柔的脸,点头道。 “我都知道的,您也要照顾好自己,别忘记吃药了。” 有时夜里,她会咳嗽,咳得厉害时,一连好几声。 “好,我会记得。” 她笑道。 她的一双琥珀色眼眸,落在他的身上,长久地,没有声息。 然后忽然道:“阿朝,我给你洗个头吧。” 他匆匆忙忙地从军营回来,只有一日的功夫,可以送他们。 整日忙于战事和操练,头发好些日没洗了,是没空。 他摇头道:“不用,我自己洗。” 但他的拒绝,并没有得到允准。 她又一次说:“我们都走了,你怕是更没空管自己。” 于是,在她沉静的目光中,他缓缓低下了头。 但是,是他自己动手洗发。 太脏了,满是汗水和灰尘。兴许还有昨日外出偷袭,残留的砍杀敌人时溅跳的血。 在井边,他解开发冠,蹲身垂头,一遍遍地抓揉头发,用皂角水冲洗。 她站在他的背后,从井旁的木桶中,拿木勺子,一次次地舀水,弯腰给他冲净头上的污秽。 身后,是姑姑和卫若,正在做饭。 卫锦去和临近的几个孩子告别去了。这些年,他们玩得很好。 洗好头,他坐在小凳子上,曲起膝盖。 她仍站在他的背后,拿帕子给他绞干发上的水。 不时地,她手上的茧子和伤痕,蹭过他鬓角的皮肤,轻微刺痒。 一阵微凉风过,茂盛碧绿的槐树树冠,沙沙地响动。 动荡风声中,他的面前递来一个秋香色的锦囊,样式简单。 “阿朝,我走了后,若是傅元晋对你不利,针对你,便打开它。” “希望能帮上你。” 他接过锦囊的手一顿,回头看她,问道。 “是什么?” “到时候,你就会知道了。” 她只是淡笑了下,转过脚步,道:“走吧,你姑姑和阿若做好饭了。” 随清风飘来的,是分离前的最后一顿饭。 …… 分离,是为了更好的重逢。 卫朝一直这般认为,但他没有料到,那是最后一次相会。 在城墙上,他目送载着他们的两辆马车,往极远的北方归去。 他们走时,不过带些衣裳,和一些实在舍不得丢弃、又有用的小物件,怕太多的东西,会拖累马车行程。 他也很想很想回去,想跟他们一起走。 回去那个被毁的家中,想回去看望爹娘,给他们上一炷香。 但在马车即将消失在尽头,姗姗来迟的傅元晋,来到他的身侧时。 卫朝不过行礼,在对方的毫无反应中转身。 走下城墙,翻身上马,逆风往军营奔去。 为了他们更好地在京生活,他必须要得到光熙帝,曾经与太子党作对的六皇子,更多的信任。 而军功,是提升官职,最便捷的道路。 如同当年的三叔。 他想与三叔比肩而站。 但他知道,他永远都比不上三叔。 永远。 …… 尤其在看到那些被风雨侵蚀,皱巴不堪的泛黄书信时。 即便那时,动作再快地用布吸水,拿火烘烤,还是大半模糊不清了。 姑姑将那些糊涂了,却看过后记住的信,从口中尽力复述,让卫若一笔一画地书写下来。 在三叔故去的十余年后。 在那棵年满百岁的梨花树,被雷击毁倒下,压塌破空苑的主屋墙壁之后。 他怔怔地,一页一页地,慢到极点地,翻看那些书信。 是三叔写给她的。 全都是。 他的手指在发颤,竭力稳住酸楚的声音,问道:“她知道三叔……写的这些信吗?” 姑姑以手捂面,泪水从指缝流出。 “不知道,她不知道。” 是啊,若是能早些发现这些信,一定会给三叔母看。让她得知三叔,曾经也喜欢她。 他与姑姑一样,都以为祖母弥留之际的所言,皆是假话。 却原来是真的。 那么,当年的那个上元夜晚。 他在大雪和烟火下,所目睹的那一幕,当时,三叔是怎样的心情? 那时候,他什么都不知道。 也什么都看不懂。 因三叔始终平静,还笑与他说话。 …… 他转过身,看向地上摆放的几大箱子金银钱财。是她病故前,对卫若的嘱托。 “阿若,你把我的棺材送回津州后,埋在我爹娘身边。那处山地,柳伯和蓉娘都不在了,大抵很多年未有人打理了,荒草长得很高,我梦里见到的。麻烦你为我爹娘打理墓碑前的荒草,然后点把香、烧些纸。” “还有一桩事,我要跟你说。我家宅子,西面堂屋,地砖下边,埋了些金银,从前我爹娘给我留的。但现今,我恐怕无用了。” 她苍白虚弱的脸上,已是摧枯拉朽地衰败。 “你带信得过的两个人,去把它们都挖出来,带回京城,拿去给阿朝打通官场。他不在京,这些事你就要帮着。但那些钱,定然是不够的。” “另外,不能总让许执和洛平帮衬,各人有各自的日子要过。” 她的嘱托很多,也说地很慢。 直到累地睡了过去。 那个夜晚,卫若听到了三叔母在梦中,一声接一声的哭唤:“娘。” 声极低,但泪水浸湿了枕头。 卫朝默站着,听姑姑和卫若,描述半年多前,三叔母离世前的场景。 仰头看向窗外,灰色的高空。 半晌过去,他的眼角流下泪。 接连不断地,最后悲恸大哭。 * 倘若不是傅元晋得知了三叔母病去的消息,趁着述职的机会上京,卫朝不会知道三叔母,早已不在人世。 请旨归京,昼夜奔驰回来的第三日。 他于卫家祠堂,请道士和尚入府,奉三叔母入卫氏族谱,并设灵牌,与三叔同置。 并对姑姑和卫若、痴病痊愈的卫锦道,既遵三叔母遗言,那么京城和津州两处都需打点。同时,卫家后人也绝不能忘此恩情,及过去屈辱。 * 是卫家对不起三叔母。 但傅元晋没有资格来质问他们,更没有资格辱骂三叔! “是你们害死了她!” “哈哈,她回家也好,你三叔算什么东西,配得上她吗!啊,我问你,他配得上吗?” 配不配得上,还轮不到傅元晋这条狗狂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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