府尹当即下令, 将凶犯捉拿回衙门, 再派人速速联系三法司官员。 不过半日功夫,朝廷上上下下几百数的官员,从正二品至下九品,便连守城的小吏。 都听闻了那个刚正不阿,曾判罪妻子兄长贬官远地的刑部尚书,其嫡亲兄长犯下了杀人大罪。 何其可笑! 暮春时节,快至清明。 芳原绿野,蝶飞蜂舞。男女相伴出城踏青, 孩童追逐玩耍。 弹劾的奏折经内阁,却如同纷落的雪花, 飘向御案,堆叠起了一座小山。 皇帝一时还未从生辰的欢乐中脱身。 此次贺寿, 有外地的官员,向他敬献美人。 日夜耕作, 正是乐不思蜀的时候。 倏闻此事,大惊掀帐而出,唤司礼监太监,即刻召许执进宫。 这颗用得顺手的棋子,当前还不能弃用。 …… “如今,谢党的人是要趁机将许执拖下水,纵使不能坏掉他的根基,也要将变革之事拖延。” 洛平对身边的卫朝,肃声道。 在洛平看来,倘若此次许执处理不当,便是他这十多年以来,一直塑于人前的名声,将被损毁。 而到时,必定会影响卫朝的仕途。 当今的卫家,归为许党一系。许执出事,一路被提携任用的卫朝,兴许会被弃用。 而此次赌场死人之事,极可能是傅元晋所为。 若是证实,待返峡州,逃脱升天的傅元晋,该会对卫朝下手了。 这三年间,也已暗下毒手数次。 两人在园子里,且行且说。 抬眼间,是那棵被雷电裂断一半的梨花树。于和煦暖阳下,春风拂过,黝黑的枝干上,颤巍巍地缀满了白绿的花苞。 正经破空苑,当年卫陵的居所。 曾经的洛平家世寒微,是在神枢营与卫陵有交集后,才跟随好友一起去往北疆抗敌。 是为了建立功勋,昌兴门楣。 生死相依、并肩而战的三年。 最后,却被卫陵要求撤退守城,而他自己,却去冲锋陷阵。 千里飘雪,万里冰原。 “我跟你一起去!” “你带兵撤退,去守好城池和百姓!” “可是你……” “我是你的长官,这是军令!” 洛平闭了闭眼。 若非雪谷一战,卫陵拖死了那些羌人,现今的大燕,恐已不在。 却也是生灵涂炭,丢失了近三分有一的北方疆土。 这些年来,他只能竭力守住剩下的防线,还要眼睁睁看着公主荣康和亲狄羌。 公主离别前,泪湿满襟,问:“会有一天,将军来接我回家吗?” 好半晌,他点头道:“会。” 公主抬袖蘸泪,笑道:“那就好,那就好……” 碧空白云,长风草原。 他远眺公主的仪仗,逐渐消失在北方的边线。 但不过半年,公主便薨逝了。 …… 他也没能反攻回去。 是因大燕的财政亏空,有误军费粮草;也是因他的……能力不够。 倘若卫陵还在,不会如此。 他没有用处。 便是当初太子党倒台,卫家倒塌时,他想要帮衬剩下的女眷孩子,也是杯水车薪。 他一个武将,常年驻守关外,难以动摇朝廷的决定。 更何况那时的他,曾属卫党。 若非要他守住北疆,当时连着清算的文武官员名单中,会有他的名字。 后来,也是因许执的运作,卫家才会重新回到京城。 洛平之后才知道,原来是柳曦珠写信给了许执。 停驻在梨花树下。 洛平问道:“他那边,是什么意思?可有递信给你?” 对于兄长杀人之罪,许执的决定是什么。 许执无碍,才能铲除傅元晋,到时峡州的兵权,会转交到卫朝的手上。 这两年,北疆虽仍有骚扰抢夺,但他还是被调回京城,另派武将去镇守。 洛平明白,这是皇帝不想让他形成盘踞势力,再和卫家一样威胁到皇权。 他对卫朝的帮助甚少。 卫朝抬头看满树梨花,回姑父道:“并未。但只要皇帝还站在他的背后,他的决定不出错,便不会有事。” 他不能插手朝廷中的政事,在彻底掌管峡州之前。 当今,只能等待。 也已经派人去查傅元晋,希望能找出一二把柄给许执。 尽管知道许执自己会去做这些事。 但毕竟现在的卫家,是倚靠了许执。 金乌西坠,风凉了些。 园子很小,不过说几句话的功夫,便回到了厅堂。 一家人在一起吃饭。 席上有孩子的哭声,卫虞抱着女儿哄:“乖滢滢不哭了。” 快至清明,她带女儿回卫家住,要等祭祀和法事弄好,才会回洛家。 坐在一边的洛平忙放下酒盏,伸长手臂,去抱孩子在怀里。 “我来吧,你先吃饭。” 去年九月生下的孩子。妻子难产,是从前流放峡州,落下的病根。 疼了两天一夜才生下女儿,身体虚弱很多。 女儿的身体也不当好,时常生病。 在京军督府任职闲散。 平日夜里,都是他带女儿睡另个屋,好让妻子睡好养身。 带多女儿,便会哄了。 抱着孩子站起身,在厅中走动,轻轻地左摇摇,右晃晃,给她唱儿歌。 等妻子将饭吃好,女儿也熟睡了。 卫虞放筷起身,从丈夫怀中接过女儿,道:“你坐下吃吧,我带她去睡。” “好。” 洛平再握一握女儿的小手,笑应地坐下。 卫锦也吃完了。 起身对桌上的三个人道:“姑父,哥哥,阿若,你们吃,我和姑姑一起去了。” 说完,便陪着姑姑往外走。 如此,整个厅中只剩下三个男人。 对月饮酒,闲说聊话。 说到了卫朝的婚事。 洛平叹声气,道:“我既是你姑父,有些话还是要说说的。你年纪不小了,是有二十五了吧,也该娶妻生子了。该尽快找个媳妇,卫家要有继承。” “等你成了婚,阿若也好说亲。还有阿锦,姑娘家等不起年月。” “左右我有空暇,也在京认识些官家,到时和你姑姑一起给你找。” 经十三年前的倒台劫难,卫家子嗣凋敝。 妻子让他劝一劝,不能卫家绝后。 况且找在京的官家女儿,以后方便卫朝回京安定。 卫若手中的筷子一顿,看向哥哥。 卫朝垂眸望杯中的酒水,水面有灯辉的晕黄倒影。 他抿紧唇,须臾道:“如今我的仕途还未稳定下来,以后会考虑的。” 洛平便点了点头。 “你知道就好。我说这些,是想你心里有数,要顾及长远。” 声调低落下去。 卫朝端起杯盏,仰头喝了一口。 辛辣的酒液冲入喉咙,让他不住地泛痛。 “哥,少喝点,伤身。” 后来,卫若这样劝他。 卫朝并没有醉。 他很清醒,但还是放下了酒盏。 当他躺在床上时,仿佛耳边,是她柔声的叮嘱。 也是这样说的:“累的话,便不要喝酒了,好好去睡一觉。” 她从不会催促他任何事。 …… 卫朝很想在梦里见一见她,但没有见到。 他醒过来时,窗外的月亮还悬在树梢枝头,正在往西边慢落,逝去屋檐的边角。 那是邻里的官家宅院,曾经公府府邸的一部分。 月落日升,好似白驹过隙,已是三日后的卯时。 天光未亮,属下送来一封信:是许执的亲笔。 简短的一行字。 让他不要担忧,傅元晋定罪之事,他会立刻着手。 同时,卫朝听到了许执对那桩赌场杀人案的决定。 虽判决未下,许执却不再去管他的兄长。 案子已移交给督察院和大理寺,任由他们去审判。 有一瞬,卫朝是有些不懂这个人的。 既然如此冷血冷情,何故当时会冒着那般大的风险,为了三叔母,向皇帝举荐他在峡州为官。 但他知道,自己对于许执是有用的。 清明过后,他要领命再返峡州。 若非现今峡州安定,他不会被允许留京待这么久。 当前,他只能等待。 等脱身出来的许执,去将傅元晋通寇的事定罪。 让人退下后,卫朝继续去准备明日,清明的祭祀。 前两日,还从法兴寺请来两个和尚过来敲钟,念经祈福。 他也和姑姑、阿锦阿若,叠了几大筐子的金银元宝。 预备明日要烧给祖父祖母、爹娘、三叔三叔母、二叔,还有他那个尚未出生的弟弟或是妹妹。 祠堂内的长香又一次烧到底时,卫朝点了新的一根,插.入堆满香灰的铜炉里。 长案上的列祖列宗牌位,是四年前,三叔母带姑姑阿锦阿若他们回京时,找匠人新做的。 从前的那些,早在抄家时被摔裂丢弃。 烟雾袅袅,盘旋着上升。 涓涓地似同倒流的银河。 卫朝看着那对摆放在一起的彤红牌位。 而后在“嗵,嗵,嗵”,那厚重的敲击木鱼声中,双膝一弯,跪在了案下的蒲团。 每次来到祠堂,见到三叔和三叔母。 他都会如此。 下个月,便是三叔母走后的第三年了。 “若是你们在天有灵,愿祝事成。” …… 直至入夜,浓云障月。 和尚都已远去厢房歇息。 他还跪在那里。 门窗俱合,外间隐约传来清脆的鸣叫。 春天来至,一切正是万物生长的时刻。便连虫子也从冬日冷硬的土里钻出来,穿梭在深夜的草丛中鸣唱。 长案上的蜡烛燃烧,光焰微晃,混着缥缈的香雾,晕染出灵牌的红光。 卫朝不觉感到眼前酸涩。 闭上眼睛缓过片刻,他站起了身,在腿脚的昏然麻木里,不由地往前倾去。 便在刹那,背后忽然袭来一股阴冷的风。 不过转瞬之间,已来至他的身侧,想要伸手去搀他。 卫朝迅速稳住身体,接着看见那只手,从他的手臂横穿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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