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怔然地抬头,而后看清了身边人的相貌。 被利石划得破烂的莺黄锦袍,覆在一具满是斑驳伤口的身体上。 鬓边凌乱的长发散在两颊,煞白的年轻脸上,从眼脸至下巴,也着同样的伤痕,似是被猛兽抓破。 额角还有一个窟窿,血肉模糊之中,白骨森森地袒露。 殷红的血从那个洞里流出,顺着眼尾淌下来,却似干涸了数年。 尽管面目不明,但这一刻,卫朝还是认出了他。 泪水瞬时从眼里滑落,他整个人都在发抖,颤着声音,终于喊了出来。 “……三叔。” 在话音出口时,他见到了三叔急迫难耐的神情。一双通红的眼望向他,隐有泪光。 “阿朝,去把你三叔母带回来!” 他不能让她一个人,继续受困在那个地方。 而他的无能,无力去打破黑暗中的那道屏障。
第161章 黄粱梦破(十五) 三月初六。时值傍晚, 天阴多云。 傅元晋问:“如今斩断了她与那个世的关联,她从此便不能再回去了,是吗?” 王壁回道:“是。” 他已演练过命盘, 异世的傅总兵与夫人之间的联系切断,怕是凶多吉少了。 夫人纵使要回去,也要那个世的人用命魂引路,但这是不可能的事。 世间大多自私之人, 没有谁会为了另一个人,舍弃自己的性命。 况且这门术法, 也只他擅长。 而他仍然没有探知清楚, 对面引魂的人是谁。 王壁却没有将这桩事告诉傅总兵。 从招魂的那一日起,他便做下了这等缺损阴德事, 不知还能活多久。可倘若不应允傅总兵的要求, 怕是自己会当场丧命。 当前,他只想赶快脱身,隐遁山林。 从今往后,不会再涉红尘中事。 万分后悔当初的出山。 那些细枝末节的琐事,他自然懒得去应付了。 便是现在看到傅总兵咳血,王壁不过装样子地慌张,问一句:“总兵可有恙?快叫大夫来瞧瞧。” 先前,已将后果告知。 招魂, 更甚插手异世之人的命途,会对身体造成反噬。 傅元晋用帕子擦去唇角的血, 而后在如豆黯黄的灯下,眼睫低垂, 看向桌案上不久前送至的书信。 很快,兴许不过两三个时辰, 刑部就会来人,将他缉拿入狱,审判定罪了。 “不用。” 他再次开口,哑声道:“我要见她,你去准备。” 每次去见柳曦珠,都得准备那些符文和幡旗。 这兴许是最后一次了。 * 其实两人还有什么可说呢,不过是争吵。 是他的暴躁质问,是她的愤怒反驳。 明明从前,在他怒火滔天时,她从来都是乖顺地承受。至多不过以沉默来应对,等到他的气焰湮熄。 但原来真正的她,是这样以眼还眼、以牙还牙的性子。 兴许曾经他们在一起时,她无时无刻地不在恨他。 可她对他那样好。 好到他愿意为她,捧出了真心。 却原来是他的自以为是。 他的真心,最终被她弃之敝履。 便如同她给他做过的那些衣裳和鞋子,早已破旧。 傅元晋不想最后一次见到柳曦珠,还在论这些,徒添彼此的激愤。 他望向隔桌而坐,目光垂凝地面的她。 比起前两次相见,她的脸色愈加苍白虚弱。 他知道,她是因被困在这个虚幻的地界,才会如此。 王壁和他说过。 或许再被困久些,她会彻底走不出这里,会死在这里…… 但到了这样山穷水尽的地步,她依然不肯低头,向他这个夫君认一声错。 他又一次等待许久,也没有等到她的愧疚。 甚至都不愿多看他一眼,露出欣赏的目光。 今日的他,又换了一身崭新的衣袍。 于是,傅元晋只好有些无奈地道:“我再给你一次机会,只要你肯认错了,我就放你离开这里。” 对她,他向来大方宽容得很。 认什么错? 自己不该和卫陵成婚,亦还是不该喜欢卫陵? 最大的错,不过是几次头晕,她没有警觉,才会被他招魂回到这里。 曦珠已经对傅元晋说了八年的违心之言。 从开始的恶心,到后来的麻木。 这一次,她不会再说。 更何况,她心里很清楚,傅元晋不会放她走的。 她不能离开这里。 只能等卫陵来救她,但他的声音,在不知时光流逝的黑暗里,也已经消失很久了。 他到哪里去了,怎么还找不到她? 曦珠眸中不禁泛起酸意,攥紧膝上的杏色绸裤。 却张口,冷硬道:“傅元晋,你从来都是一个虚伪的人。我认错了,你真的会放我走吗?” 从流放峡州的初见起,被他用实际利益钓着的那一年。 她就知道了,这是怎样的一个人。 傅元晋闻言笑了笑,道:“我给过你选择的机会,是你自己要留在这里,不能怪我,也不要后悔。” “至于说我虚伪?” 他唇角的笑收敛了。 “曦珠,我若是不虚伪,不会活到现在。” 他的这一生,是在利用里成长起来的。 他的母亲为了荣华富贵,鞭打怒骂他,再给块甜糕,说是为了他好; 他的父亲为了傅氏兴盛,临死前将那些通寇的书信交给他,要他继续为了家族的延续而奋斗; 他的族人,男女老少。 一个个似是吸血虫,趴在他的身上,要吸食他带来的益处。 而朝廷中,有仇敌也有友人。 所有的交往,皆是依靠利益的纽带维系。 那些跟过他的女人,也都是想从他身上谋得好处。 ……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没有谁能逃脱。 他原本以为柳曦珠是一个意外。 尽管刚开始也和他人一样的利用,想要得到他的庇护。 让他护住她和卫家那群人,让他们少做些苦役;让在前线抗战的卫朝能得到他的一二照拂,不至于十三的年纪,初涉战争丧命。 但后来一年年的相处,该是动心了的。 每次他回家去,她欣喜的眼神是那般诚挚明亮。 有时因战事耽搁很久回去,还会跑过来抱住他,扑进他的怀里。 娇声里含满了无尽的思念,唤他的字。 “进宣。” 真相揭露,原是朝朝暮暮里,自己一叶障目,不识她的本性。 她比他更加虚伪,可以轻而易举地丢弃和他日日夜夜,积累起的八年情意。 但他不想如此说她,太过卑鄙了。 也不想再与她吵起来。 “你难道以为只有我一个人虚伪吗?” 傅元晋环顾满屋的琳琅碎片,是她砸碎的两个人的家,几乎是咬着后槽牙,缓缓地道:“便连卫陵,也是这样的人。” “凡是在朝廷混的,不要将谁想得太简单了。” “柳曦珠,你以为他多高洁,从前也是一样的狼子野心,残害了多少良臣。那些官员可都为国为民做出了政绩,只不过因处于六皇子党派,却被他针对,而无处申冤!” 不知不觉间,他提到了前世的卫陵。 “所以,你到底喜欢他什么?” 若只是皮相,傅元晋并不相信柳曦珠会肤浅至此。她的眼光是极好的。 但除此之外,他与卫陵有什么区别。 便连有时候,他也厌弃这样的自己。 却不得不卷入一个又一个的漩涡,不能脱身。 为何她却喜欢上卫陵? 无论曦珠如何想要解释,在她心中,前世的卫陵和与她成婚的卫陵,是不同的两个人。 但都没有对傅元晋说起。 至于所谓的虚伪,前者已逝。 后者,从来都是诚心待她好。 若是对外,确实会有虚伪,她是知道的。 只要不牵涉无辜,卫陵去针对朝廷中的谁,又有什么可以指摘。 她不会去管卫陵的事。 卫家的将来,是他该操心的。 至于奸臣还是良臣。 既为臣子,便是踏入仕途官场。立场和举动,都要思及后果。 高楼倾塌时,比起那些男人,女眷和孩子更没有选择的机会。 曦珠默了会,并没有回答傅元晋的这个问题。 只是道:“你这次过来,是因为要被定罪了吗?” 与此前两次的歇斯底里相比,这次却意外的平静。 她只想到了一个可能。 上次他的到来,提到了许执的哥哥杀人。 “许执他……” 曦珠的话蓦地被打断。 傅元晋冷笑了一声。 “如你所愿,他丢弃了他的兄长,正如当初抛弃你一样。” 他说这句话时,一直偏头看她。 背对窗外的月光,银辉落在她单薄的后背。已是七天过去,她显而易见地消瘦。 没有了重逢时的丰腴。 她侧着脸,如海藻弯曲的浓密乌发披散在后。 背光的晦暗光影中,模糊可见她柔和的脸部轮廓。 她没有说话。 只是垂低下巴,嘴角轻抿。 傅元晋一瞬心生后悔和怜惜。 不该说出这句话,拿那些过往来伤害她。 但恐怕在她的心里,许执的地位,都要比他重要。 除了一个卫陵,还有曾经她的未婚夫。 在他看来,许执意图变革的那些措施,实为好笑。 上下千百年间,不是没有怀揣抱负、要留名青史的官员意图变法,想从氏族大家的手中,为百姓谋得土地福祉。 但没有一个,落得好下场。 遑论是在薄情寡义的光熙帝手下做事,许执以后的结果已可预料,想必比他好不到哪里去。 他也曾是读书人,从书籍中熟背过那些忠君爱国、为天下苍生社稷的大义之言。 少年时慷慨激昂,经年而过,还剩下什么? 咽喉似有血腥漫上来,傅元晋站起了身。 在离开这个屋子前,他最后看向坐在窗边雕花玫瑰椅上,自始至终都没有看他一眼的柳曦珠,吞了吞喉间的痒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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