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些日子,破空苑那边都没信送来,她还担心表姑娘和三爷之间出了什么事。 今晚阿墨重来传信,她才安稳些,只要三爷还惦记表姑娘就好。 夜深人静,曦珠拆开了信封。 灯下,她将那一行行字看过去。 雪白薄纸上,起先他的字迹工整许多,一撇一捺地写。 他说昨日姚崇宪大婚,他被拉去挡酒,喝得多了,才忘记分寸,半夜冒着被人发现的风险去找她,让她担惊受怕。 写着写着,他的字忍不住飘起来,说自己是不是胡说八道了。 以后他不会了。 他解释一通,又是道歉。 曦珠捏着纸角,看了好一会儿,才擦起火折,将它点燃。 火舌舔上墨字,在香炉里化作灰烬。 一如先前,她将信看过后烧掉,不留下任何供人翻查,以证她与他之间有“勾连”的罪证。 连续几日,她仍旧忙。 曹伍的五七祭日,她准备与柳伯一道出城去。 柳伯去放备好的礼,吩咐套车,还有空余时间,她便去看正修缮后仓的工匠,问进程如何了。没一会功夫,有伙计来说,外面有个夫人找她。 她让伙计送水与工匠解渴,才朝前铺去,掀开隔挡的棉布帘子,便见存放郁金、捺多以及和罗的香柜前,背对站着一个身穿烟红褙子,下缀木兰色长裙,只以一支菊花檀木簪,盘着妇人髻的女子。 背影孱弱单薄,身边有一个丫鬟随侍。 闻声,那女子转身过来。 两人视线相触时,曦珠看清了她的面容,有些愣然。 是秦令筠的夫人,也是姚崇宪的长姐。 一如那次公府的宴会上,在后院所见时的模样,脸色苍白近乎透明,眉眼微恹,妆容素净清淡。 但此刻她看过来的眼神里,携夹一种打量。 曦珠感到自己被她从头到脚都扫过了一遍,这般感觉仿若秦令筠看她时,心里生出说不清道不明,微妙的厌恶。 她上前去,恰当适宜的笑,问道:“不知秦夫人来寻,是有何事?” 姚佩君浅笑道,“正巧路过,过来瞧瞧。” “听说我夫君离京公干前,还专门来了一趟这里,要定去潭龙观的香料。潭龙观是……” 略顿下,她道:“他父亲修道养身的所在,每年都需大批香料,此前都内定下亲友的铺子,不想这年倒变了。” 话落,依旧是笑看面前这个不过十五,几与她儿子一般大的姑娘。 不着半点脂粉,却抵不住妍丽明媚的姿容。 曦珠微捏紧手。 从适才的打量,再到现今的这番话,姚佩君应当得知了些什么,才来试探。 前世在京的那五年,她与秦令筠只见过屈指可数的几面,直到最后的牢狱灾祸,也才得知世人称其公正的衣冠之下,是如何的一副禽兽心肠。 更与姚佩君未见过一面,不知其结局。 而重来的这世,偏差频出,先是秦令筠,后是姚佩君。 但她一点都不想与秦家的任何人有交集。 倘若姚佩君得知秦令筠对她的心思,那么作为正室的姚佩君,会如何想? “我还疑惑怎么那日秦大人过来,要定那么一大批香料去道观,得幸大人照顾生意,也不敢推脱,但当时都要年尾,是真抽不出多余的香料来,原跟大人说要推,怕来不及,大人倒是不嫌晚,说三月初时送到就好。” 这桩生意本非她所愿。若非秦令筠强压给她,也不会有这样的后续。 曦珠语调为难,又看了转周围,歉意道:“可谁知前段日子失火,铺里的香料几尽被火烧去,我两日前已与夫人府上的管事说过此事,三月初要送去道观的香料我们也没有办法了,定银,以及需赔的银子也一并交给管事了。” 秦令筠私下来找,定不会告知姚佩君。 现今这些事都各自怀揣在心,没有揭开,她只能借这些话,让姚佩君知道自己的想法,别来针对她。 让姚佩君去和秦令筠揪扯。 “我也是随口问问,他许多事我向来不管的。” 姚佩君说了这样一句话,而后敛眉,关切疑问:“听说是温家的那个庶子在上元纵的火,还被关押进牢里,可有定下什么罪罚?” 曦珠只能与她说起来。 好在两人闲说几句话,柳伯来说车已套好,可以走了。 姚佩君这才拜辞,带着丫鬟先跨出铺子。 曦珠看了一眼她离去的背影,这才跟柳伯一道上车,往城外安县去。 * 藏香居被人蓄意纵火,连累看守后仓的曹伍被烧死,最终温滔被连同奸.□□人,逼死良家子,欺压百姓等多案合并定罪斩首。 此事被百官弹劾,皇帝无奈之下,不得不将温甫正大理寺少卿的职撤了,令其在家反省。 不过一个庶子,此前因其是温家唯一的男嗣,才被家里纵地无法无天,现下家里又有一个可以继承家业的嫡子,这个无用的庶子若要ῳ*Ɩ 丢弃,不过权衡两番就能决定。 若再闹下去,还不知后果,温甫正消停下来。 一路乘车过城门,将近三个多时辰的路程,才抵达安县,进了一条小巷子,拐了两个弯,最终在一户探出柿子树桠的门前停下。 下了车,隔着墙,隐约有人在说话。 “要我说,老五死的冤枉啊,被卷进那起子纷争里去,咱们这泥腿子,要啥没啥的,能斗得过那权贵啊,老五他娘,你可别扭着筋地要讨公道了。” “可不是,你不如趁这个机会,多和那个铺子的东家要银子,上回头七她不是来了嘛,就一个小姑娘,看上去软和,还带那些好东西来赔礼。多要些银子,给你那对孙子孙女攒着用,他们那样的人家,多要个几十两,也就手指缝漏油。” “老五媳妇,别哭了,多想想你两个孩子。” --- “爹,老五死都死了,可不能叫他白死,以前他回家来,不是说铺里那些贵的香料,叫什么龙脑来着,一小盒子都要上百两。您也晓得开春来,学堂要招学生了,泥蛋儿是咱们家最聪明的,好歹要送去上学,这拖了好多年了。” “你还有没有良心!你要拿你五弟的丧命钱叫你儿子读书!” “我怎么没良心,爹,你想想啊,只要咱们曹家出了读书人,还用种一辈子地吗?爹啊,你想想清楚,可别犯糊涂!” --- “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就惦记那银子,要去补外头欠下的债。” “媳妇,话不能说这么难听,等我还了债,去做了生意得利,会将赚的钱再还给五嫂,这叫有借有还。” “那之前五哥来问你还那五两银子时,你怎么不还?” “哎,你还说呢,我没给你买头簪子啊,可花去二两银子多,你没高兴疯,现在别指着我骂!” …… 各种细微嘈杂的声响,充斥在一方小小的院落里。 曦珠垂眼听了片刻。 柳伯唤她一声,“姑娘。”欲言又止。 曦珠摇摇头,伸手推开挂着白灯笼下,一扇有些掉漆的门。 步入了世俗的泥沼,在纷异的眼神里,将温滔的定罪告知了曹家人,以及这日赶来祭拜的亲友,想他们得知冤情已申。 随后响起七嘴八舌的争论,与尚在襁褓中孩子响应般的嚎啕大哭。 她置身其中,看懂了他们眼里,与富者鄙薄穷者相反的冷视,也听懂了他们话后的示意。 一个女人直冲过来,紧扒住她的衣服,头发凌乱,涕泗横流地直骂:“若不是你们这些人,我丈夫怎么会死,怎么会丢下我和两个孩子,你还我丈夫来!” 悲愤和痛苦里,女人举起拳头,砸了过来,落在曦珠的身上。 失去丈夫,不能将坚韧的女人打垮,真正让她动手的缘由,来自这些日听到的那些算计。 她满腔愤怒,不能对向近在咫尺的夫家,也不敢对向遥不可及的权贵门阀。 便都冲向这个比她还要稚嫩的姑娘。 她们都夹在其中,似乎都身不由己,被沦为这场卫温两家之争的棋子。 柳伯就在旁侧,慌忙曲肘来挡,但他毕竟上了年纪,而眼前一个心有恨意的女人,是使了全力的,怎么拦得住。 曹家那些人被这忽至的一幕吓住。 或许没有吓住,只是在旁观,等待一个合适的机会,再去把一个悲恸发疯的寡妇劝下。 但在之前,需给那个年轻的姑娘一些厉害,以此让她知道曹伍的死,价值几何。 混乱的场面里,就连角落里的鸡鸭也被惊地扑扇翅膀,咯嘎乱叫起来。 再一拳落下来时,身后有一只手伸过来,将沉默无声的人拉到自己怀里。 那拳,便落空了。 女人用力过猛,蹡踉摔落在地,扑起地上灰尘,呛入口鼻。 灰茫视线里,她看见一双鹿皮皂靴,上面有以银丝针勾绣画的祥云暗纹。 所有人的目光都转向这个忽至的人物。 锦衣玄服,一副世家子弟的装扮,端地是矜傲的姿态,冷眼扫过院里的曹家人,只偏头对身边跟着的公府管事说:“你去与他们交涉剩下的事。” 管事一大早就被国公夫人叫去正院,让他跟随三爷来安县一趟。 因藏香居失火,追根究底,是三爷惹下的祸事,怎么也要来看望一番。更何况听三爷说起那曹家不大对付,表姑娘上回去就被为难了。 这下看来,这家人口众多,各自心思拢作一堆,真够闹腾。 管事应下。 卫陵径自拉着曦珠出门去,将那些繁琐的俗事都丢在后面。 直把人推送上马车,他跟着一起钻入其中,将帘子放下,仍是没有放开她的手。 他迫不及待地问:“她方才打你哪里了?疼地厉害吗?” 卫陵懊悔自己来得晚了,等阿墨去神枢营找他,说她去了安县,他又去找母亲,却遇母亲处理庶务去,一番等待交谈下来,再与管事赶到这里,见到的便是那一幕。 他竭力按捺下火气,才忍住没有动手。 曦珠微微偏转头,低声道:“我没事。” 卫陵试探着碰了碰她的肩侧,隔着一层衣料,便见她瑟缩了下。 他抿紧唇,不好看她的伤,只能道:“回去后,我让阿墨送药过去,很快能好的。” 马车行走起来,折出狭窄的巷子,朝宽阔的大道去,往京城内城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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