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顺成稳坐金吾卫统领三十多年,虽为人五大三粗,但清楚地知道这个时候马虎不得,倘若有个什么杀手刺客混进苑里,自己必定第一个被治罪。 再三吩咐属下小心巡视时,林苑里恰传来阵阵鼓声,伴随二十多匹马的铁蹄落地,一时轰隆作响,球赛将要结束。 绿草如茵的场地上,一众儿郎身着窄袖锦袍,义襕束带,紧揽缰绳纵马疾驰,如风飞掠,冲锋陷阵,攻入对方阵地,手里球仗高扬,追逐急飞滚落的白球。 太子虽自小学习诗书礼御,却温慈性软,还多次因此被皇帝责说。 在此等激烈赛事上,观台处父皇高坐,母后陪同,另官员勋贵汇聚,纵然再想表现,依旧心有余而力不足。再见六皇弟指挥人冲开阵势,挥仗而来,将要抢去球,更是心急不已。 便在这时,一个玄影疾行冲来,替他格开了六皇弟的攻势,一记俯低推杆,将球转入自己的球仗下,驾马往对方的防守球门而去。 太子看去,是表弟卫陵。 “殿下跟着我!” 姚崇宪、洛平追随其后,持球仗护在两侧,挡住奔赶而来,要劫走球的敌营之人。另有其余世家子弟随后,负责善尾。 鼓点愈加剧烈,昭示球赛将要收场,而双方持平得分。 太子不再迟疑,跟在表弟身边。 卫陵始终将球控在仗下,直到对方球门前,朝左侧之人睇去,姚崇宪收到示意,与之前敌对的洛平交换眼神,两人各自带队引开围攻。 便在千钧一发之际,趁防守全神贯注在自己身上,卫陵倏地将球传给太子。 “殿下,快进球!” 太子甚至不及明白表弟的用意,球仗已下意识扬高,猛地击打在旋转的白球上,尘土飞扬,一道流光迅疾在半空划过,在不被设防的状况下,飞入球网。 鼓槌落下,回音不绝,年轻的起身拍掌叫好,百官则沉稳许多,只脸上各异的神情。 皇后浅笑。 温贵妃面色淡郁。 皇帝先是看看喜悦的太子,又看看气愤丢下球仗的小儿子。 最后将目光落在那个正与同伴笑闹获胜的少年身上。 卫旷这第三个儿子,倒有些出乎他的意料。 还有前年的武状元,怎么与卫家交好了? * 太子没想到最后定胜负的一球,卫陵会传给自己。 他知道以表弟的球技,必定能进球,却给自己,是为了他的颜面。 太子擦汗道:“若非你护着孤,又将球让与孤,那球怕要被抢去,也赢不了。” 卫陵笑道:“我们为殿下而战,自要护殿下平安,说不上让,殿下客气了,况且我们能险胜,还要靠大家的努力,怎好说是我一人的功劳?” 太子在前半段话里感动,又在后半段话里醒悟过来,好在这番话淹在人声里,并无人听见。 在与母族卫家的交往里,其实他与这个表弟并不多热络。 最熟悉,也最要好的是自小作为太子伴读的二表兄卫度。 但今日,卫陵这份情他是铭记在心的。 在近日与六皇弟的争斗里,倘或此次比赛输了,无疑会狠打脸面,下不了场。 他转过身,与今日一道参赛的众人道谢。一众儿郎们虽还沉浸喜悦,却还知受不起这声谢,纷纷还礼。 场面一时其乐融融。 六皇子愤然,他的球队还是父皇下令,从禁军里精挑细选出来的将士组成,与太子那帮全精通马球的子弟比起来,不知要强多少。 原以为要赢了,却不想败在最后一局,让太子进了球。 回到观台,坐到母妃下首,父皇安慰说:“年纪还小嘛,再练练,以后有的是机会和你哥哥比。” 他才舒坦了。 只要父皇不松口,谁能赶他出京! 不由向太子瞥去。 与皇弟一同来的太子闻言一凛。 皇后看了又去安抚温贵妃的皇帝一眼,收敛了对儿子获胜后的笑,面容重变得端庄雍容。 这话让离得近的太监们都低下头去。 陛下可不是在暗示不会将六皇子封王就藩么,不然还有什么机会,继续留在京城,接着和太子殿下比打球? 卫陵隔着高台,眺到太子低头,六皇子昂首的情形。 望过一眼,转头来,得胜后的笑犹在,与好友们哈哈说着话。 暂且不提此话被消息灵通的各党得知后,又是如何一番暗涌。 球赛过后,要移驾清凉殿摆宴。 一众上场打马球的人早有预备,带了更换的衣裳,四月的天,纵马打球下来,身上必然大汗淋漓,不能不洁于宴上。 卫陵去偏殿擦过身上的汗,又仔细洗净手脸,换过一身杏黄底团花窄袖锦衣,出来找到正与首辅长子说话的大哥,拉到一边角落,说自己要先走。 卫远低声:“你二哥今日不来,你也要走,到时爹问起来,要我怎么说?” 卫陵笑嘻嘻道:“大哥再帮我瞒一回。” 卫远见他簇新鲜亮、好一副去见心上人的装扮,不打哑谜,直问:“又和上回一样?” 指的是除夕宫宴,提前走人,就为了回去陪表妹。 卫陵应了声。 卫远算是看明白了,三弟一逮住机会就要找表妹去。这个过节的日子,爹娘都被邀来林苑,若是两人私会,确是再好不过的机会。 昨晚三弟来找他借马,分明自己有马,他以为做什么呢,原来在这里等着。 卫远皱眉问:“她可会骑马?” 卫陵止不住地笑:“会。” “那就行。” 卫远还是有些不放心,嘱咐道:“我那匹马瞧着温驯,但发起脾气来很是厉害,你可小心别让人摔了。” 卫陵点头道:“大哥放心好了。” 两人见太子过来,卫远不再多言,摆摆手,“行了,赶紧去吧,别带人跑远了,记得早点回家来。” “知道!” 话音甫落,人跑地没影了。 卫远好笑地背过手,真是够精神,打完球半点不见累,还要约人去玩。 太子望着远去的欢快背影,疑问:“要开宴了,表弟到哪里去?” 卫远随便胡诌了,回道:“他说腹痛难忍,先走了。” 下一刻,他看向太子,神情沉下,嗓音跟着低了下去,问道:“我方听说陛下与六皇子殿下……” 等及开宴,卫旷见到神枢营的提督内臣陆桓,谈到卫陵这半年来在营里的表现,向来苛刻的陆桓连声夸赞,再是方才球场上,无顾自己的得失,反倒让太子击球落网,显然心性有所成长。 其中不乏有要与卫家联姻的意思。 说地高兴,卫旷一转头,没见到那个小子,问长子人呢。 卫远又以那个理由道。 卫旷听知敷衍,想必跑哪里玩去了,骂一声,遂作罢。 * 京城西郊有一处草甸原野,名潇水湾。背抵小琼山,春梅盛放,满山粉白,面临云湖水,清波荡漾,岸堤杨柳依水飘动,拂碎湖上金光。 每年清明前后,来此处踏青插柳、游湖赏景、野炊纵酒、放纸鸢的人络绎不绝。 今年同样如此。 就连春闱中榜的进士们也出城赶来,举目望去,多着蓝白青袍,几人成聚。或闻名此处风景来观,或被友人拉来作伴,或借此机会结交同年。 当然,还有人怀揣艳遇的心思来此,难得贵女出游。 京城贵女有一个不成文的规矩,与男子所参加的春闱一般,每隔三年,四月春时,都要在此处办一次诗会,常人称潇水诗会,以此评出京中最负盛名的才女。 三年前是文家的七娘子,当年年末嫁给了榜眼,如今姻缘美满; 六年前是孔采芙,当年夏时嫁给了探花卫度,虽这年初和离,但好歹嫁进过镇国公府; …… 更早些时候,甚至连当今陛下宠爱的温贵妃,曾也是诗会的胜者。 今日来此的贵女们,早年前做足了准备,遑论围观状元游街之后,见到惊才绝艳的陆松,恨不能通宵将上下三千年间的诗歌文辞学透了,以此夺得这年的才女称号。 其实诗会和春闱并无必然联系。 但常困深闺的女子们,总有些浮想。正如诗会与春闱都是同年而办。 尽管传出些消息,什么陆松被翰林学士姜复赏识,已与女儿定下婚事; 什么姜嫣和陆松早就两情相悦,上元灯会,陆松将在赊月楼猜谜得到的那盏宫灯,送给了姜嫣。 但事既未成,便还有机会。 家里凡有心思的,都遣人去请状元郎陆松做客。 为官的爹帮着做功,这头自己也要争气。 听说陆松今日会来此处,若夺得名次,定使人留意自己。 便不为陆松,赢了这场诗会,名声更盛,于自己的婚事也极有好处。 衣香鬓影里,姑娘们和气问好,笑声盈盈,却待诗会开场,便要正锋相对了。 姜嫣随丫鬟走近,眼见这样的场面,心里一沉,就知这年的潇水诗会,比起往年要更多危机。 她暗下缓口气,想到陆郎已与自己交换过定情信物,抬眸,重振信心。 * 与孔采芙和离恍若昨日的事,不过三月,便有人陆续登公府的门,与父亲母亲说及继妻的事。 卫锦和卫若听说要有一个新的阿娘,又闹起来。 卫度罚过多嘴的仆妇,驱逐出府,仍是不抵两个孩子的哭吵,几个夜晚没睡着,烦躁难消,连今日观鹿苑的马球会都推辞不去。 在家榻上躺了大半会,却怎么也睡不着,又莫名来到潇水湾。 在一处缓坡俯瞰下方,暖风由湖面吹来,繁花盛放处,正聚集今岁将要参与诗会的姑娘们。 当年,他与孔采芙便是在此立定情意。 一股怅然涌入心间,他轻叹声。 忽地,身后一道温婉的声音:“卫二爷?” 卫度紧唇转身,凝眉看向来人。 一下子,他认出是谁。 那个贪权附势的郭姨父的侄女,寄住在郭家,还妄想说亲给三弟,嫁进公府。 卫度本记不住这等人。 偏生年初正月,父亲邀同僚官员的那场宴,他得知俞花黛不见后,急让随从去寻。 整日恍惚,随从来后院报消息时,他没留意白墙背后还有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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