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药煎煮来,扶住母亲喂下,见她睁开眼,泪再淌下来,模糊了视线。 二哥赶来在床畔,涩哑着声音,说着那所谓无用,却又不得不说的宽慰之词。 他沉默不语,转目望向窗外翠绿的芭蕉叶,以及遥远的碧蓝天空。 最终,他走了出去。 在母亲与妹妹的哭声里,在二哥的安抚里。 经过大哥的院子时,他听到了卫朝的喊声:“三叔。” 二月时,大哥被围黄源府孤城战死,怀胎八月的大嫂闻听噩耗,难产而亡。 卫朝握紧拳头,愤恨冲涌在通红的眼中,咬牙切齿说:“祖父不在了,我要给爹娘报仇!” 他迟慢地抚摸着卫朝的头,道:“还有三叔在,用不着你。” 干裂的唇角扯动,破出鲜血,他舔了舔唇上的腥味,咽下去。 迎着那仿若自地府而来的盛大奏乐,重走入那一片灰白的世里,掠过携礼来吊唁的官员,目光从他们一张张脸上看过去。 他只认识一些,大半都认不出。 却仔细分辨他们的神情,猜测哪些人是真心实意,哪些人是幸灾乐祸。 但他们的年纪翻他许多,又久历朝廷风雨险恶,早已生出一幅幅见神拜神、见鬼拜鬼的面孔。 兴许这些人里,就有与皇帝、姜复、陆松、秦令筠等一般,构陷卫家之人。 但他看不出来。 一直到深夜,星子缀满高空,施法念经的僧道都先归去,他还坐在正堂的门前台阶。 “三表哥。” 一道柔和的声音唤他。 他抬起头,看见表妹停在一步之遥,弯腰放下了食盒,又蹲下身,在矮他一阶,仰头望他,轻声道:“你一整日都没吃东西了,我做了碗面,你吃些好不好?” 她打开了食盒,将里面的一碗面端出来,清汤,卧着金黄的煎蛋,还切有几片肉。 她捧到他的眼前。 “吃些吧,不然你的身体会受不了的。” 她又往前挪了些,声愈加低了。 “我其他都不会做,但做面还算可以的,你尝尝好不好吃?” 好半晌,他终于接了过来,又接过她递来的筷。 手在发颤,他缓慢地挑起一筷面,张口,往嘴里放,咬住往喉咙里吞,却怎么也夹不到尽头。 这是一碗长寿面。 今日是他的二十生辰。 一阵阵的哽痛反泛出来,他不断地吃着面,更快地往自己的身体里填塞,好将那股酸楚压下去。 直到连汤都喝完,一干二净。 她接回空碗,低头放回食盒,问:“三表哥,你吃饱了吗?若是还饿,我再去拿东西给你吃。” 他看着她的动作,听着她轻柔的话,忽地滚落下泪来,倾身抱住了她,将头埋在她的肩颈。 他哽声问她:“我是不是很没用?” 不等她回答,他的泪又流下,沁透了她的衣裳。 “我什么都不懂,从前一直是父亲大哥在守着这个家,可现在,他们都走了……我不知该怎么办?” 他紧抱着她,几乎将她侵压进血肉里。 “我后悔了,从前不该只知道ῳ*Ɩ 玩。” 他听到了她轻微的呼痛,但她却也抱住了他,似是将他搂在怀里,轻轻地,一下下地抚摸着他的脊背。 她温柔地,笃定地说着:“三表哥,公爷和大表哥可以,你也可以的。” “别害怕,我相信你。” “真的吗?” “真的,我会一直相信你。” …… 他渐渐湮息了泪,她反手将一张帕子给他,没有说话,也没有看他,给他自容的余地。 她一直在维护他的骄傲。 他擦干脸上的痕迹,望着她远去的背影,攥紧她留下的帕子,站了起来。 后来无数次的征伐战争,几经生死,他总是记得这一晚上,他喜欢的她,所说过的话。 无情的杀伐,骨肉横飞,残肢遍地。 从接手卫家军那刻起,他便不再是为自己而活,神经时时紧绷,警惕朝廷中发生的每一件事,又要镇守北疆抗敌狄羌。 皇帝的猜疑,太子被打压,六皇子党的步步紧逼。 想杀他的人与日俱增,他连睡觉都是怀揣平安符浅眠,但凡一点风吹草动,便会惊醒过来。 常常失眠,死在他手上的人也越来越多,每回归营洗手,满盆的水被染红。 不知何时起,他的脾气越加暴躁易怒。 有时厌恨到甚至想杀人,尽管这兴许就是杀了太多人带来的后症。 他的头开始疼痛,只有吃了药,才能镇静下来。郑丑曾再三劝说,这般不会活得长久,但没有办法。 他本非适于战场之人,不过强撑着。 每当此时,伴随而来的,是愈加想念曦珠。 身处边疆的将士,或多或少有身体上,精神上的病。 而宣泄欲.望,得以让他们释解压力。 属下也曾向他献上美人,姿势婀娜,肤白胜雪地躺在他的床上,他暴怒喝斥:“滚出去!” 但他是有欲的。 深夜灯下,就在处理完那些军务,又给她写完一封不能送出的信后,抬起下颌,靠在椅背,掏出了她的那方帕子,干干净净,只是一层白色的绢纱。 他闭上眼,想着她的样子。 他从前所有的不堪,她都目睹;而他现在真正的卑劣,却不敢让她知道。 不停呢喃呓语着:“曦珠,曦珠。” 恍惚里,仿若看见她跪坐在他身上,一只手扶住他的肩膀,另一只手轻抚过他的脸颊。 秾丽明媚的容颜,丰腴合度的身体。 她对他笑了笑,俯首吻上他,从眉弓,顺着眼,延至鼻,直到唇,细细地轻啄着,湿润温暖。 她从来不说话,只是笑靥含情,犹如她还喜欢他时,那期盼得到他回应的眼神。 所以即便他知自己的虐行,会让她疼痛,但他还是无所顾忌。 他甚至再次闭上眼,不敢去看她的神情。 她不会说话,很好,就可以承受他所有的肆意。倘若她哭了,他也看不见。 在那个虚幻里,她包容了他所有的暴虐与痛苦。 直到宣泄完,他睁开眼,长舒一口气,她已经离开了。 但当他清洗帕子时,觉得恶心起来,自己竟将这般污秽弄在她的东西上。 他以为自己的那些虐行,她下次不会来了。但下次,他想她时,她还是会来。 她仍不说话,只是柔和地笑。 不管他做什么,她从不拒绝。 “曦珠,曦珠……” 他口中温声哄着,却身行粗暴征伐。 可有时她是会说话的,就在梦里。 在那次他率军昼夜奔袭,斩首狄羌六千人,将他们的尸首封土堆成京观,回城的那个夜晚。 欢庆过后,他饮酒大醉,头疼地不行,吞吃一整瓶药,咽进去后,才好许多。 他躺倒在床,疲惫地阖上眼,逐渐地,昏沉睡意里,他再见到了她。 就在他的床上。 他一下子将她揽困在双臂里,俯身下去,急迫地去亲她。 她倏地在他怀里挣扎起来。 “三表哥,你放开我!” 他顿时停下,低头看她。 他终于听到了她的哭声。 她拼命地捏拳打他,用脚踹他,眼眶通红地喊道:“我已经定亲许执,你怎么能这样做!” 她不应该在他的床上叫别的男人名字,还是那个即将要嫁的人,就像是控诉着他,让他一遍又一遍地为那时的犹豫而悔恨。 他又有些额角泛疼。 让她得了机会,就要往床下爬,他不及多想,一把抓住她纤细的脚踝拉了回来,压在身.下。 “这才过去多久,你就喜欢上别人了!” 在那些一封封传回北疆的信件里,他得知了她与许执之间的事。那些本应该发生于他与她身上的事。 他口不择言,乃至蓬勃的怒火,让他再次朝她吼道。 “你不是喜欢我吗!怎么可以喜欢上别人!” 他恼怒地都不愿提到许执这个名字。 她却只知道哭,双手被制住,明眸盈满泪水地仰望着他,咬着唇,一副惧怕的模样,嗫喏抽泣:“三表哥,我不喜欢你了,你放开我,放开我啊。” 可他放不开啊,被她哭地头愈加疼,心口也痛,低声哄着。 “乖些,别哭了。” “我也喜欢你。” “你之前不是听我的话吗?别再哭了。” 他低下头,捏住她的下巴,将她潸潸流下的泪水舔吃。 这是梦,他明白,因此他做什么都可以,但看到她委屈地哭,他还是忍不住摸着她的脸,指腹磨过她的眉眼,看着她满面的惊恐,尽量放柔了嗓音。 “别怕,只是梦而已,别想那么多,他又不知道。” 他挑落了她单薄的衣裳,埋首下去。 “不行,不行。” 她还在哭。 他终于丧失了耐心,将那团今夜,尚未来得及清洗的帕子塞进她的嘴里。 她呜咽两下,再发不出声。 他不想听到她哭。 …… 在闻到她身上那股清淡的馨香花气时,他克制不住地想往下。 但在一个抬头间,他看见她乌发尽散,唇瓣嫣肿,浑身不着寸缕,眼神涣散地躺着,晶莹的泪顺着眼尾滑落进枕里,无声无息地,不再挣动一下。 透过她那双琥珀色的眼眸,他见到癫狂的自己。 “曦珠。” 他一刹莫名害怕,慌忙将那团污浊拿开,她趴下干呕起来。 “我错了。” “曦珠,我错了。” …… 他抱着她,不断地道歉。 但在她回首时,他看见了一个不曾见过的,冰冷怨恨的眼神。 “噔”地一声。 马车被路上一块翘起的石板硌了下,卫陵惊醒过来,方才只是休憩。 他的脸隐在阴影里。半晌,他缓松口气,按两下眉心,又笑起来。 都是些不着边际的梦境,还是前世的。 * 平日夜里,曦珠该在亥时初入睡,但卫陵一直未来找她,她不敢睡过去。 过了端午后,天气一日日热起来。 她没在床上躺,穿着薄白的里衣,曲腿趴在膝上,坐在靠窗的榻边,手里拿着新做好的香缨带,苍葭色,比之前玉髓绿的颜色要深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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