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进了清溪书屋的东暖阁,摘下一身冻成冰碴子的端罩,他便搓热手,轻缓地坐在了康熙身边。 康熙睁开眼,气若游丝道:“来了?冷不冷?” 胤礽使劲吸吸鼻子,摇了摇头,眼圈已经泛红了。 康熙浅笑:“没出息,挨了一点冻就要掉眼泪。上来吧,躺在阿玛身边暖和暖和。” 胤礽的嗓子眼哽得厉害,不敢开口说话,便埋着头像小时候那般,侧身蜷在康熙身边。 老皇帝伸出已经僵硬的大手,拍了拍儿子的肩,道:“睡吧,今晚陪陪阿玛。” 胤礽已经在太医院和畅春园来回奔波周旋了一整日。他太累了,几乎是康熙伸手安抚的一瞬间,便眼皮一沉,靠在这温暖又有安全感的肩头,无声睡了过去。 他又做了一个梦。 梦境中,他仍旧被囚禁在咸安宫内,听着外头宫人们纷乱忙碌的声响,判断出此时该是停殡小敛了,举哀了,还是朝夕哭临了。 他就那般呆呆地枯坐了三日夜。 一直到京师戒严撤去,各处庙宇道观敲钟三万响,传遍皇城各个角落。 他才一身褴褛地爬到了咸安宫前院,在朱红宫墙与黄琉璃瓦的围堵之中,一拳一拳锤打着褪了色的大门,哭嚎要送汗阿玛一程。 可到底,他连阿玛最后一面都无法得见。 清溪书屋内燃了薄荷香,是康熙特意叮咛的。他怕自己一觉睡过去,无法珍惜这最后与儿子相伴的时光。 不知何时,胤礽的泪水浸湿了软枕。乃至于从梦中惊醒时,他的眼尾还有一滴泪刚刚滑落。 康熙瞧见了,怜惜地伸出大掌,轻轻放在儿子的脊背,一下又一下地抚摸着。问:“做噩梦了?” 胤礽点头,感受到康熙就在自己身边,那股被噩梦湮灭的绝望气息便缓缓褪下去。 他终于在这一刻放下所有心防,颤抖着侧过身去,抱着康熙的臂膀,像小时候那般蜷缩在他臂弯之下。 康熙不再多问,只继续轻轻拍着,以示安抚。 白日里的一身病痛,此刻竟在与儿子陪伴相处后,慢慢不觉着痛了。 康熙不知自己持续这个动作有多久,直到意识逐渐涣散,终于力竭,他才卸了一身气劲,含着笑缓缓阖上了双目。 暖阁内的地龙烧得滚烫,帝王的体温却渐渐降了下来,好似矗立冰原的石块。 康熙已经去了。 胤礽浑身一僵,意识到这件事后,便崩溃地埋首在阿玛怀中,紧紧拥着他的腰身,像个负伤的兽类一般哭起来。 康熙四十三年的雪夜,清溪书屋外的湖面上结了层薄冰。一轮盈月高悬,照映着整个天上地下银装素裹,唯那圆月孤俦寡匹。 清溪书屋内,亮着的最后一挑孤灯燃尽,骤然熄灭在漫漫长夜中。 新年将至,胤礽抱紧了怀中渐冷的尸身。 他再一次没了阿玛。
第84章 登基 寅时二刻,冬夜的天还黑成一团。 梁九功急急忙忙前去蕊珠院,请皇后娘娘议定国丧之事。 迈进院中,赫舍里似乎早已在等消息。她只穿一身素衣,系了白狐裘,见到梁九功露面,便令夏槐扶着自己往清溪书屋去。 风雪路难行,是以她们走的慢了些。 赫舍里目视前方,淡淡问:“皇上临去前,可曾留下什么话?” 梁九功弓身跟在一侧,低声道:“太子爷来时冻着了,万岁只叫人上了榻歇着,没说什么朝政上的事。不过,奴才却知道,前儿个午后万岁精神头尚好,召了张英、索额图、马齐几人入园议事,还给留了道密旨。” 想来便该是遗诏了。 赫舍里踏雪前行,思索片刻,垂眸道:“这三位乃是太子三师,张英大人更兼管詹事府多年,是储君之师,国之重臣,本宫自然信得过他们。” 胤礽的皇位该是稳了的。 只是,未曾坐到那个宝座,谁也无法完全放松下来。 “皇上骤然崩逝,又是在宫外园子里头,本宫只怕传扬出去这京师要大乱。先将整个畅春园戒严,密而不发,连夜牌禁军将皇上送回大内,再请张英三人入宫,宣读遗诏再定。”赫舍里说到这处顿了顿,叹道,“还有十余日就过年了,他没能熬过去,宫中便要挂白了。” 梁九功侍奉旧主多年,听不得这话,抬起袖子抹了抹眼角。 好在,御前的人早就换过一批,今日没有异心之人,行事便格外利落。赫舍里进了殿中,才发现灯火都是灭的,胤礽一人跪在黑暗中。 做额娘的,自是有几分心疼。 她上前将人扶起来:“先起来,后头还有好几日要跪,你若提前倒下了,谁来主持你汗阿玛的丧仪?” 胤礽怔怔起身:“是儿子思虑不周了。儿子只是…做了个梦,一时缓不过神来。” “梦就是梦,不会变为现实的。”赫舍里安抚地拍了拍胤礽的肩膀,“你阿玛虽然去了,额娘却还在你身后,去做你该做好的事吧。” 胤礽点点头,冰凉的手脚慢慢有了回温。 这样的雪夜,派出去请张英他们的人更要耗费一番时间。 好在,清溪书屋这头已经打点妥帖了。梁九功没叫人用招摇的高规格御驾,只备一小乘,趁着风雪交加夜,由禁军一路护卫,将大行皇帝的尸身移入大内。 等到卯时天一亮,张英等人进宫宣了遗诏,宫中便对外发了丧。 天下交到了胤礽手中。 他如今又是一众活着的阿哥中最为年长者,按律,便被立为“丧主”,护丧之人则定下了三阿哥、四阿哥与九阿哥一道。 胤礽回了一趟毓庆宫,换上整洁肃穆的素服,摘下一身饰物帽冠,连着鞋袜一并都脱了去。李瑾乔瞧一眼外头的天气,有些心疼地张了张口,到底也没说什么。 胤礽抚了抚她的脸颊,哑着嗓子道:“大哥去了,我该代替他行长子之孝,都是自愿的。” 帝王的沐浴、饭含、袭尸之礼都已经提前打点好了,免得尸身僵硬之后,连衣服都换不上了。这会儿天蒙蒙亮,乾清宫早已设好了灵堂,大行皇帝的梓宫正停于其中,等候着诸王嫔妃的拜见。 胤礽出了门,一路赤脚向乾清宫走去。 脚掌踏在冻雪之上,刺骨的寒凉一层层蔓延向心脏部位。可他浑然不觉,依旧向前,还能插空问话梁九功:“治丧前仪,可都准备妥当了?” 梁九功道:“是。乾清宫正殿已经设了几筵,宫门外也已置了丹旒,法驾卤簿的仪仗也都好好停在乾清门到太和门之间了。” 胤礽颔首,一路沉默着拾阶而上,来到了灵堂前。 赫舍里带着各宫妃嫔们已经先一步到了,堂前素白一片,三爷正忙活着帮他分担一些杂务,九爷则与内务府在一旁核对着丧仪预算和已有的账目。 胤礽进来时,所有人都停下了手中的活儿看向他,以及他那双因此踏着冰雪前来早已冻红的双脚。 赫舍里没阻拦他尽孝,只叫夏槐送了个汤婆子过去。 胤礽接下这热乎乎的小玩意,揣在袖中,问胤祉:“四弟已经过去了吗?” 胤祉答:“二哥才说了要放十三弟出府奔丧,四哥就快马加鞭过去了,想来也快到了,应当能赶得及小敛。” 胤礽点点头,看向余下的一众兄弟们。除了八爷和十四爷无法赶急,该是都能聚齐了。 小敛之后,汗阿玛的尸身将被衣衾包裹; 从此往后,生者与死者再也无法相见。 因而,礼法便要孝子至亲都在一旁看着,陪这最后一程。他在梦中已经错过了一次,那种绝望至极的感触,不愿再叫弟弟们也遭受一次了。 漫天风雪中,十三爷总算是赶上了。 而十四爷快马疾驰在西北的风沙之间,终究还是追赶不及时间的步伐。 好在,胤礽按照《礼记》所言,保留了三日之后再行“大敛”的仪典。等十四爷风尘仆仆、一路踉跄地扑倒在灵堂前,总归还可以看一眼康熙已被裹好的尸身,对着他的阿玛,重重磕上几个响头,也算弥补。 小敛冠服,大敛入棺。 皇室哀号哭踊三日之后,便要由嗣皇帝宣布辍朝十日之事,以示对大行皇帝的哀思。 天大的悲伤,也总有过去的时候。 随着朝夕哭临结束,胤礽将梦中与现实交织的,多年来积压下的种种情绪,全都趁机通通发泄了出去。 他赤脚三日行孝,亦是将无法再表达出来的不满与委屈,抛给这冰天雪地。 抛得越远越好。 …… 新皇登基的日子定在了新年的二月初二。 龙抬头,喜相逢。 礼部拟定了几个新的年号呈上来,胤礽接过来瞧了两眼,浅笑道:“‘永宁’二字意头不错,只是东汉孝安皇帝以此为年号,最终惹得天下纷然,怨声载道,致使王朝由盛转衰,可见只有一颗求安宁的心是不够的。” 他提笔,将那“永”字划去,写下一个“雍”字。 “《尚书·尧典》有言:百姓昭明,协和万邦,黎民于变时雍。可见君主治天下有道,百姓自然在变化中友好和睦。”他笑着将纸册重新丢给余豆儿,“就定雍宁二字吧。” 余豆儿完全听不懂。 新帝登基,他摇身一变成了大太监余总管,除了胤礽,再没人会叫他小豆子了。 可他到主子跟前,仍旧只是那个小豆子。 他只用心揣摩着主子的心意,知晓主子用了这两个字高兴,便乐呵呵捧着托盘又给送下去。这事儿不用多说,礼部的人见了上头的朱批,就能明白新帝的意思。 近日诸事繁多,胤礽将辍朝十日堆积的公务都要抓紧处置了,用膳的时辰便不断地往后拖延着。 余豆儿寻了李主子一趟,从她那里弄来好些轻便易食,又不乏营养的“快餐”。胤礽听说是鼓捣出来的小玩意儿,这才愿意用上一些。 他虽然做了皇帝,后院可还没得封。 按照规矩,先得由新帝奉了仁宪皇太后为太皇太后,再以赫舍里为皇太后,入主慈宁宫。这样一来,才能奉皇太后懿旨,对先帝诸位嫔妃加封迁宫,或是出宫由儿子们奉养,或是跟随太后移居别宫。 等东西六宫都空出来了,胤礽才能封后。 说句老实话,他是打算将太子嫔立为皇后的。这件事他也明明白白跟赫舍里说过了,表示:“立后之后,儿子就不会再大封后宫了。” 赫舍里轻笑:“撷芳殿里住着的东宫宫人,都是早年先帝赐下的。那时情境多有对峙,非你所能抗衡。如今既然还能坚守初心不变,额娘自然为你们二人高兴,不会去出手阻拦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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