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舍里瞧了一会儿,眼睛犯困,索性放下那些名册笑道:“从前,弘晳不是喜欢富察家的姑娘吗,这回她可在秀女中?” 李瑾乔应道:“富察氏倒确实送了一位女儿应选,也不知是不是那一个。我瞧着弘晳打那之后再也没提起过这事儿,便以为他对富察氏的女儿只是情窦初开,昙花一现罢了。” 赫舍里笑了。 弘晳的性子与胤礽不同,是个藏起心思主意多的蔫儿坏小子。可便是这般的小子,也跟他阿玛一般,是个痴情种。 依她看,弘晳这么些年不要格格,只怕就是钟情富察家的姑娘。 赫舍里话没说透,只叫儿子儿媳挑了几个相中的,连着富察氏的画像一并叫人画下来,送去了毓庆宫。 第二日,弘晳便去了养心殿,请求胤礽为他与富察氏赐婚。 胤礽看着儿子有些害羞地样子,揉着他的头好笑问:“说说,你什么时候见过富察家的女儿?” 弘晳无奈道:“就是阿玛带着我去的。她是富察傅清的姐姐,马齐的侄女,那日正好在花园,趴在墙头上取断了线的风筝,儿子是看着她摔下来的。” 胤礽挑眉:“然后呢,你就英雄救美了?” “……没有。” “哦,你就站边上,看人家姑娘摔了个大跟头?”胤礽几乎要憋不住笑,“就你这样还能娶福晋。” 弘晳无言以对,因为他也很后悔当时没有接住乌希哈。 在他眼里,乌希哈有一双这世上最纯净,最璀璨的眼睛,也难怪她阿玛要给起这个名字。可不就是招人喜欢的小星星嘛。 富察氏的画像很快便在景仁宫喝慈宁宫传阅一遍。赫舍里对孙媳的德行、容貌、才学、武功俱是满意;李氏就更不用说了,甚至觉着儿子没开窍,照顾不好人家这么好看的姑娘。 太子大婚定在了雍宁九年的腊月初一。 时间有些赶,内务府便要加班加点地忙活着,还得一边催促江宁织造将大婚吉服赶制出来。 这一年,赫舍里已经六十岁。 她强撑着身子,看着长孙娶了妻,迈向人生路途的另一个阶段;又与儿子儿媳推杯换盏,共同在圣寿节庆贺她六十诞辰,举国同欢。 随后,她便终于撑不住,倒下了。 雍宁十年年初,大雪静悄悄落下,盖住了慈宁宫殿前的日晷月晷,也同样遮住矗立守护这一方的神龟与仙鹤。 鎏金熏炉里,有松枝的香气袅袅飘出。 胤礽与李瑾乔这些日子轮换侍疾,已经瘦了许多。这会儿,帝后二人一个倚在小炕桌边小憩,另一个就在自己床边,趴着打了瞌睡。 赫舍里就是这时候醒了。 她躺在床榻上,头脑忽然前所未有地清明。她知道自己走到人生尽头,回光返照了,便抬手轻轻摸了摸儿子的脸颊。 胤礽骤然惊醒,握着赫舍里的手,开心的像是孩子寻到了失而复得的宝物:“额娘!额娘你醒了!” 李瑾乔被这声音一惊,也慌忙奔来,跪到了床榻前。 赫舍里怜爱地回握住儿子无措的双手,另一手则拉着李瑾乔:“你们好好的,额娘就放心了。” 胤礽已经说不出话来,李瑾乔也哽咽道:“额娘这是说的什么话,不是说好了,要等着太子妃诞下孩子,咱们五世同堂吗。” 赫舍里笑着虚弱道:“五世同堂自然好,但能有今日,额娘已然满足了。” 她又扯着胤礽:“你还记着,从前你跟额娘说的云变成雨,水反为云吗?” 胤礽红着眼重重点头。 “树高千丈,叶落归根。我这些年静心礼佛,便也参悟到了你昔年说的话。等一切返本还源之后,雨雪霏霏,浮岚暖翠,任何一点生机里都将有额娘的影子。”她抬手抹去胤礽垂首落下的泪,笑道,“是以不必回头,额娘总在你身边的。” 胤礽想说自己从前都是胡扯的,他没有那么想得开,他还是想要额娘活着……但最终,他也只是胡乱点着头,不想叫人担心。 这些日子,赫舍里清醒的时候少之又少。先前瑾乔碰上了一回,她便吩咐了她许多后事。 这会儿工夫,她已经出气多进气少了,只好喘息问:“我交代的事,你记着了?” 李瑾乔忙不住点头,握着她也掉了眼泪:“额娘放心,我都记着,也都会做到的。” 赫舍里便放心卸了一身气力。 她这一生为执念而来,却因此受到许多人的照拂相助,反而得了救赎。 ——能来这一趟,真是三生有幸啊。 慈仁宫外,大雪纷飞,有将天地全都遮掩住的气势。这是初春时节的一场回头雪,好似长生天有感,要叫这世间苍莽一片纯白,为赫舍里的离去而同悲。 高台甬道清出的小路很快又被雪遮上了。 神龟蒙上了寿壳; 仙鹤冻住了双翅。 须臾,殿内遥遥传来一声蓄满了悲恸的哀号:“儿子,恭送额娘——” 随即是发着颤音的第二声,第三声。 片刻之后,慈宁宫内外跪倒一片,阖宫响起了满含诚挚意味的送灵呐喊: “奴才(奴婢)恭送太后娘娘——” 雍宁十年初春,仁孝皇太后崩于慈宁宫,享年六十一岁。 * 赫舍里走了,乃是国丧。 胤礽对一应丧仪都没有做出特殊的要求,唯有合葬之事,他专程发了话:“朕之生母——孝诚仁皇后绝非普通女子,可仿孝庄文皇后先例,不必与先帝合葬,置梓宫于先帝景陵之西,新建太后陵园。” 他心中很清楚,额娘对从前种种放下,只是为了放过自己,却不代表她愿意跟皇考合葬。 他们死后能各自安好,便是最好的结局。 太后陵园很快开始修建起来,没过三个月,景陵忽然起了一场大火。 胤礽得知此事,派了余豆儿亲自去看,等人回宫之后,表情却变得有些奇怪。 帝王近来心情不好,蹙眉问:“发生什么?” 余豆儿将兜里的一捧青杏递过去,垂首道:“皇上,火势不大,只是烧了一间饭房。那里头放着宫人们刚采摘回来的青杏,打量着做个杏子酱烧鸡……” 这就是余豆儿吞吞吐吐的原因了。 他打小在景仁宫长大,自然记得,从前阿哥为了娘娘栽过两株杏树,熬出的杏子酱配上鸡肉时蔬,是最得娘娘喜欢的了。 胤礽执笔的手一颤,垂眸看向那些青杏,沉默许久。 余豆儿壮着胆子问:“皇上,要不今日就用这菜吧?您有好些日子未曾好好用膳了,身子骨哪能撑得住啊。” 胤礽没有反对。 他终于停止用繁重的朝务麻痹自己,接过小豆子手中的青杏,就这么随手擦一擦,啃起来。 这些青杏显然还没全熟,一口下去,整个口中都被酸味儿占满,刺激得他好像要掉下眼泪来。 他没避开小豆子,就这么狼狈地啃着青杏,一边红着眼将泪憋回去,一边点评道:“青杏都还没熟,是酸的,太酸了……” 额娘,太酸了啊。 余豆儿心中叹一口气,默默陪在主子身侧,想着这般倒不如发泄出来好受一些。 这件事之后,胤礽倒是愿意规律地按照一日三餐用膳了。 李瑾乔观望了数月,终于看到一点好苗头,直奔养心殿内,拉着胤礽去了慈宁宫花园。 这地方在长信门外头。 最后那段日子,胤礽只忙着侍疾陪伴赫舍里,倒是一次也没来过。他跟着自己的皇后入了大门,一路拐到临溪亭附近,才发现许多异样之处。 这园子本是给太后、太妃们赏景散步用的,如今,临溪亭周边却被种满了杏子树、茼蒿、辣椒树等等,每一样都是他小时候喜欢吃,也喜欢分享给额娘的。 李瑾乔看表情,便知晓他已经反应过来了。轻声道:“这些都是额娘为咱们种的。” “当年甜瓜老去,皇上没能见到最后一面,便难过了许多日子。”李瑾乔牵着胤礽的手,拉他走到一处密林遮掩的小木屋边,“去年,额娘又从鹰狗处带了一只奶狗回来,皇上瞧瞧,像不像小甜瓜?” 木屋内,睡得四脚朝天的柯利幼犬一个扑腾站起身来,摇着尾巴欢快地扑到胤礽身边,跳起来舔着他的手指。 那双湛蓝,真诚的眼睛圆溜溜望着他。 胤礽便湿了眼角,蹲身将狗捞在怀中,埋头在那绵软的毛之间,闷声道:“跟小甜瓜如出一辙,也不知额娘费心寻了多久……” 李瑾乔将头靠在他肩上,说起慈宁花园北部的咸若馆内,还供奉着赫舍里这些年抄写的佛经。另外,大佛堂还为他们开光了几串数珠。就连富察氏肚子里的小孩儿,赫舍里也早早叫人打好了长命锁,还亲手缝了虎头鞋和虎头帽。 她做好了一个额娘能做的一切。 只是希望,在她走后,儿子能过得像从前一样好,甚至更好。 胤礽终于忍不住,抱着那只欢快的小狗崽,埋在李瑾乔怀中,默默落下了泪。 李瑾乔抚着他的后背,轻声道:“额娘总在我们身边的。等雨停了,咱们便带着孩子们去登昌瑞山吧。” …… 五月的黄梅雨终有尽时。 太阳一出来,人的心情都会跟着澎湃欢喜几分。 胤礽今日放下一身重担,带着妻儿一道来到景陵,趁着天还未亮登上了昌瑞山。 山顶上寂静一片,有山风吹拂,俯瞰万木林色。他们站在这里,正好碰上了日出之初。那一点光芒像是黑夜里擦亮的柴火,给人带来明亮,也送来些许温暖之意。 正值不惑之年的帝王,已经不会再被被其他外力煽动情绪,却唯有在面对自己的亲人时,才会流露出柔软的那一面。 他站在山巅,看到了太阳冒花儿,日照金山的那一刻。 便忍不住双手做掩,对着山的那头放声喊道:“额娘,儿子过得很好!” 山边很快就传来最后几个字的回声:“过得很好!” 李瑾乔与孩子们见状,也都学着喊起来—— “皇额娘,您一直都在!” “皇玛嬷,孙儿很好,今年给您添了个曾孙女,您当乌库玛嬷啦。” “皇玛嬷,孙女再也不用嫁去蒙古了,大清的公主厉害啦!” “……” 山的那头不断传来回声,就仿佛真的有一个人在听着他们的诉说,并欢喜做出回应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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