罢了,等到景山再试试。 匆忙出宫,京师大乱,康熙满心都是赈灾之事,因而景山倒没如何布陈,只搭建了最简单的避震棚,起居都在帐中。 这场地震的强度、烈度前所未有。 次日,工部尚书陈敳永带伤启奏:“皇上,此番顺承(宣武)、海岱(崇文)、德胜、彰义(广安)四座城门倒塌,城墙亦有多出坍毁。京师内官廨、民居倒房一万二千七百九十二间,坏房一万八千二十二间。” 陈尚书哽了一下,又沉痛道:“至于伤亡人数,皆为户部所管,只是,臣听闻内阁学士王敷政、翰林院侍读庄冏生、原河道总督王光裕一家四十三口皆死于震中。足见民间死伤只会更惨烈些。” 康熙沉默半晌,抬手唤他起身:“此事,朕会交由户部在前赈灾打点,安置京师难民。工部殿后修缮之事,还要爱卿多留心。” 陈敳永连忙叩谢应下。 景山呆了三日夜,康熙忙着轮流召见各衙门管事人、八旗都统、太医院院判等人,有时都顾不上用膳。 赫舍里听闻此事,叫胤礽带了些简单的素膳送过去。 胤礽认真看着康熙半晌,皱眉道:“阿玛,再不吃饭,保成和额娘都会担心的。” 小太子的话,康熙总还是愿意听的,当即放下手头的事儿,花了一刻钟吃饱喝足,再处理政务也能更有劲儿些。 胤礽坐在一边,笑眯眯看着晃起了腿:“还有个好消息告诉阿玛。乌库玛嬷用了保成给的药,身子已经大好啦。” 这真是三日来的第一桩喜事。 康熙面上褪去半幅愁容,好奇问:“你哪里来的药?” “先前朱太医给阿玛推荐了好几次西洋医士穆里,您都不搭理他。”胤礽歪着头回忆,“不过,保成帮着阿玛将人留下了,这药很厉害的,不光能治心疾呢。” 康熙心头暖融融一片,望着儿子许久,忽而伸开双臂:“来,叫阿玛看看你长重没有。” 胤礽还有几分害羞:“儿子都长大了……” 话是这么说,可没耽搁他凑上去扑进怀中。 康熙将人牢牢接住,掂量着抱起来,笑道:“兔崽子长了一岁,着实重了不少,再过几年变成了猪崽子,朕都要抱不动了。” 这话惹得胤礽挥动爪子抗议起来,又叫康熙眉宇间的愁容淡去不少。 * 夏木在雨水的滋润下,绿得饱满而崭新。 水淋淋的绿意衬着阴云,还有这京师遍地废墟,让整个世间显得不那么十分狼狈。 八月初,两波强烈余震之后,朝廷的第二批赈灾钱粮物资发下来。 这回,户部尚书爱新觉罗德勒浑可没再哭穷了。该花的银子,这位老满洲是眼都不带眨的,一一火速签署发文,还催促着工部的陈尚书动作快些,别磨磨唧唧误了差事。 陈敳永:“……” 修香山行宫那会儿,也不知谁在磨洋工! 总之,朝廷百官因这一场眼皮子底下的大灾,都暂且歇了无谓党争与满汉之争,齐心渡过难关来。 时值酷暑,虽有老天爷爱怜下过一场大雨,可气温很快再度升高。 京师遍地死尸腐烂,秽气熏蒸,再耽搁下去,只怕要引起疫病。九门提督紧急调用了京师卫戍兵,将死尸拉去城外焚烧掩埋,又以石灰粉撒过九街各处,才算防住了第一步; 紧跟着,太医院以便宜好得的薄荷、甘草、青蒿等物为方,分发城中百姓,用以疏风宣肺、清热解毒。 如此这般,忙活了整整一个月,朝中总算是松了口气。 心神放松下来,便有人开始作妖了。 八月底,朝中有钦天监的官员提起“天罚”之说—— “年初,山东、河北等多地大旱,皇上便忙着四处观禾;到了七月又有如此罕见的地龙翻身,可见是天降神罚,是对朝廷的警示啊。” 康熙不禁冷笑。 “年初瑞雪,说今年风调雨顺五谷丰登的是你们钦天监;如今眼见情势逆转,便想改口了?混账东西!” 帝王震怒,早朝不欢而散。 然而,这“天罚”之说迅速在朝野之间流传开来。康熙无奈,心里头虽想砍了某些官员脑袋,行动上却不得不相反,向天下人颁布一则“罪己诏”。 诏书先是真挚诚恳地回顾了执政多年的不足之处,紧跟着,将满朝文武、大小官员一起扯进来,拐弯抹角痛批一顿。 康熙这才舒坦多了。 他觉得自个儿能吃下两碗饭,便溜达着去景仁宫蹭晚膳。 前院的葡萄架底下,添了新的石桌石椅。胤礽正与赫舍里坐在一处,等着季明德烧肉串吃。 瞧见康熙进来,赫舍里笑道:“皇上来的可巧,肉串和素菜刚烤熟,正在撒料呢。先来坐下,尝尝这西瓜冰沙。” 康熙融入这份悠闲惬意,心头轻松,便也笑呵呵坐过去。 桌上放着两只对半切的西瓜,个头不大,里头都掏空了,盛着粉瓤冰沙。康熙顿觉喉咙干涩,接过银勺尝了一口,不住点头。 “倒是个消暑的好东西。” 胤礽已经拿到一份羊肉串,上头裹了满满的孜然辣椒,狼吞虎咽之后,他才以过来人的口吻叮咛:“阿玛,冰沙不能贪多,会肚子不舒服的。” 康熙笑道:“朕看是你贪吃吧。” 胤礽扬起下巴:“保成只疼过一次,就不再多吃了。如今都只尝一小口,不信你问额娘!” 赫舍里正给父子俩摇着团扇,不由也点头笑了。 葡萄架下凉风乍起。 一家三口热热闹闹用过晚膳,眼瞅着外头似乎要变天了,便相携进主殿去。 东暖阁里头已经上了灯,逢春沏好两杯六安瓜片,便退去门外守着。康熙照惯例坐在炕桌边上首位,捞起胤礽陪在身侧,揉搓着儿子的小脑瓜叹了口气。 赫舍里在炕桌那头坐下,笑道:“皇上今日有烦心事?” 康熙抬眸看她:“朕来之前,才下了一份‘罪己诏’。虽然当时满腔都是被朝政党争裹挟的怒气,但如今平心静气坐下回想一番,又觉得朕这个皇帝……做的确实还有许多不足。” 年轻的帝王检讨自身,这在赫舍里看来并不罕见。 玄烨从前本就是个不错的皇帝。 只可惜—— 她温和摇头:“皇上八岁登基,十四岁亲政,擒鳌拜,平三藩,哪个说出去不是丰功伟绩令人叹服,便是关乎百姓生计的稼田之事,亦是事必躬亲,绝不假手他人。皇上做明君贤君是好,可也莫要将自个儿逼得太狠了,臣妾瞧着心疼呢。” 多少年过去了,康熙依然很吃赫舍里这一套。 他感慨道:“这话也只有舒舒会对朕说了。” 赫舍里在灯火映衬下,垂眸嫣然一笑。 康熙便也跟着乐了两声,侧倚在炕桌边,转头说起平三藩的事务来。 “去年秋,吴三桂病死之后,叛军便有好一阵子群龙无首。此后,虽然有他孙子吴世璠继位,却是个不能收服人心的毛头小子,不过是拖延时日罢了。” 这事儿赫舍里早有听闻。 只是皇上不提,她便也不问。 这会儿跟着笑道:“是呢,春夏之交便听说广西复了浔州府,继而柳州也投诚了。臣妾不敢声张,只等着皇上带来前线的大好消息,再庆贺一番呢。” “舒舒与朕想到一处去了。”康熙展颜,甩了甩手上的龙佩,“京师虽生了些小波折,前线却十分利好。今晨才传来捷报,柳城、融县相继收回,清军在湖南武冈一带更是重创吴军,一炮轰死个吴国贵,士气大增。” 想来,广西湖南只差扫尾,便可完全收复了。 赫舍里满面意外惊喜:“这是吴三桂的心腹大将,看来,吴军已是强弩之末了。” 康熙点头,余光瞥见认真听讲的胤礽,不免笑着刮了刮他的鼻梁:“兔崽子,可能听得懂政事了?” 胤礽萌乎乎地摇头:“听不明白。” “不过,阿玛好厉害!” 康熙当即大笑起来,心情完全畅意了。 * 这份欢快没能维持太久。 三日后,礼部给事中姚缔虞上奏:“天降异象,并非皇上之错,百官之错,而是朝廷有奸佞者当道,长生天才会降下惩罚。” 随即,又有三十余名官员联名上书。请求重启“风闻言事”制度。 此举,显然是奔着党争来的。 康熙冷眼看着朝臣们分成两派激烈打嘴仗,也不吭声阻拦。直到吵的差不多了,他才淡然挥手: “朕再想想,先退朝吧。” 帝王面上不显,内心却是十万分恼火。 于是,等到胤礽午后来养心殿练字的时候,就只看见阿玛立在御案前,写了上百张一模一样的大字。 小太子好奇得很,踮起脚尖凑过去,辨认道:“风闻言事,言者无罪,闻者足戒。” 呜—— 他明明认识每一个字,但凑在一起完全不懂了! 看着儿子抱头懵懵然的样子,康熙哼笑一声:“想知道这话何意吗?” 胤礽使劲儿点点头。 “风闻言事,是前朝流传下来的一种进言制度。其实就是要官员们拿一些捕风捉影的事儿互相弹劾,意在监督百官。因此,直言弹劾的人即便错了,也不必负责任,而听到的人也可以警醒自身。” 胤礽眨巴着眼,震惊极了:“上回,我还看到宜娘娘为芝麻大的事儿状告郭络罗贵人呢,吵得可凶了,额娘都头疼。那以后,阿玛的朝堂岂不是也要变成后宫一样热闹啦?” 康熙嗤笑一声。 可不是嘛,这若是搞起党争来,每日乾清门前都得吵成菜市场。届时他就不是御门听政了,得叫御门看戏。 康熙最是厌恶这一套。 前明末年,科道言官参与党争,便是借此闹得满朝乌烟瘴气。太皇太后亦是如此想,才会有他当年一登基,便要四大辅臣明诏,延续世祖爷禁令,不得有风闻言事之举。 可如今闹出这么大动静,康熙又想知道,明珠或是索额图,到底想搞些什么鬼。 他打算将计就计。 帝王爱怜地看向嫡子,深知此番党争背后,实则剑指“立嫡立长”之争。 他若答应重启风闻言事,保成多半会被牵连进去。 许是康熙的表情太过凝重,胤礽担心的不行,便顺着御座爬上去,伸出两只小肉手,给他阿玛抚平了眉心的“川”字纹。 “阿玛别怕,保成会像陪着额娘一样,也陪着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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