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夕之间,太皇太后似乎老去许多,她拉着赫舍里的手叮嘱道:“皇上的脾性你最了解,便不提了。若乌雅氏这一胎得了阿哥,你尽可除之,免得她私下教坏孩子。就当是,老婆子为保成做的最后一点事吧。” 康熙二十六年冬,一场罕见的大暴雪覆盖了整个紫禁城。 慈宁宫太皇太后终究熬不住,病倒了。
第59章 起伏 铺天盖地的白雪遮住了黄琉璃瓦顶,只余下朱红宫墙映在白茫茫一片中,寂寥壮阔。 天还昏黑着。 隆宗门外的宫道上,几个扫雪、撒盐的苏拉太监已经有序忙活起来。 小豆子挑着一盏宫灯在前探路,胤礽落后半步,恨不得快步跑去慈宁宫内。小豆子忙提醒:“爷,这雪冻了一夜还没化,仔细脚下打滑。” 话是这么说,他们家太子爷却丝毫没有慢下来的意思。 小豆子只得暗自叹气,灯落得再低一些。 今年六月的时候,皇上曾下发谕旨,命索额图、明珠、德勒浑几位大学士在汉臣之中选择学问德行并重之人,入文华殿为太子讲经。这件事办的很快,半月左右,便定下了汤斌、耿介和达哈塔三人。 之后,皇上与朝中重臣也不知商议了些什么,文华殿不去了,改入畅春园无逸斋读书。 这回因是太皇太后忽然病重,他们这才跟随圣驾慌忙赶回来了。 看御前那凝重的气氛,只怕……慈宁宫能不能熬过今冬,都是未知。 慈宁门今日早早派了太监开门守着,见皇太子过来了,便有嬷嬷福身在前引路。这位也是伺候多年的如意嬷嬷,叹道:“老祖宗今晨有些精神,刚刚醒过来,万岁爷与皇后娘娘已经在里头了,太子快进去瞧瞧吧。” 胤礽颔首,掀起棉帘进去,将漫天风雪阻隔在外。 许是太皇太后畏冷的缘故,西暖阁里头的地龙烧得滚烫。他随手解下端罩递给小豆子,轻手轻脚过去,向康熙和赫舍里问了安,随即看向床帐那头。 “……乌库玛嬷睡下了吗?儿子想去看看她。” 康熙几乎是红着眼摆摆手,赫舍里便道一句:“去吧,老祖宗方才还念着你。” 明黄床帐被苏麻喇姑束起一半,太皇太后便缓缓睁开眼,视线涣散地问:“是……保成来了吗?” 胤礽鼻子一酸,连忙上前跪倒在床边,握着老祖宗的手不住点头:“是,是保成来了。乌库玛嬷什么时候好起来,不是还答应保成要一道去五台山吗?” 老祖宗什么也看不清楚,索性靠回大迎枕上,笑道:“乌库玛嬷老了,怕是陪不了你了。” 这么短短一句话,她也得分成几口气才能说完。 胤礽的眼泪登时顺着眼角淌下来,落在老祖宗手背上,仍是滚烫。 老祖宗便摸索着用那只手去抚了抚他的脸颊,抹去泪笑道:“都十四岁了,还跟小时候一样,重感情,为旁人哭鼻子。” 胤礽摇摇头,将脸埋在老祖宗干燥温暖的掌心:“乌库玛嬷不是旁人。” 老祖宗便笑得越发释然。 她拍抚着胤礽的脊背,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气音道:“你阿玛方才来也掉了眼泪,乌库玛嬷可没这么安慰他。” 胤礽抹了抹眼睛,垂下眸子道:“我看出来了,阿玛的眼睛很红。” “他是成人了,又经历过先帝与孝康相继离世,会自个儿调节的。”老祖宗拍了胤礽两下,无奈笑着,“乌库玛嬷只担心……你还未经历过亲眷离世,终究是要从老婆子这里学会了。” 胤礽确实有几分慌乱,他自小便有额娘、阿玛、乌库玛嬷和玛嬷的宠爱,虽然慢慢长大之后,阿玛他有些……但只要放宽心不计较,总是其乐融融的。 他还没有准备好接受亲人离世。 太子爷忽然记起什么,挽起龙褂的袖子,就要将缠在腕子上的蜜蜡一百零八子数珠摘下来,套在老祖宗手上。 那串数珠是太皇太后盘了几十年的老东西,怎么会摸不出来。她便笑道:“长者赐,不可辞。这可是乌库玛嬷留下护佑你的心意。” 胤礽垂着头跪在地上,双手紧紧抓住老祖宗的手不放开。 老祖宗叹息一声:“你凑上前来。” 胤礽乖乖趴在床边,听着老祖宗在耳边低声道:“乌库玛嬷还给你留了一道临终懿旨,收在……苏茉儿那里。你好好与你阿玛学着如何做个帝王,莫要怕。” 胤礽蓦地睁圆了双眼,有些茫然和不知所措。 老祖宗说了这会子话,却乏的不行了。拍拍他道:“去吧,记着我的话。” 胤礽恍惚出来,又在外头明间坐了一会儿。 一众太医正在向康熙呈禀用药的思路,却都被帝王一一驳回:“都是杯水车薪,拖延数日罢了,朕要的是玛嬷身子康健如初!” 御医们叩首在地,无人敢再应答。 从慈宁宫出来,雪已经停了,天却还是阴沉沉的。 胤礽想起太皇太后方才的话,鼻子还有些泛酸。他是一个很会知足的人,乌库玛嬷给他留下懿旨或许只是为大清的未来考量,但即便如此,他也很承这份情。 毓庆宫内,秋枫和冬柏早早就打点好了一切。 胤礽一脸凝重的回来,坐在惇本殿明间发呆,连秋枫在一旁问“爷想怎么用早膳”都没听到。 冬柏拉着秋枫出来,难得多说几句话:“爷是天快亮才回的宫,来取了一趟西洋药就又匆匆赶去慈宁宫,这会儿回来耷拉着眼,手里还捧着那西洋药的药匣子,可见太皇太后的病情不好。” 秋枫急了:“那也不能不用膳啊。” “小厨房不是有春夏酿好的梅子酒么,取些出来,做个爷爱用的青梅排骨,再弄两个素菜,简单些,或许能吃几口。” 冬柏平日话很少,但很擅长揣摩主子的心思办事。今日这事就办的很妥帖,既不会叫外头传闲话,又能哄着主子多少用几口早膳。 胤礽吃了半碗米,几块排骨并素菜,吩咐道:“额娘跟阿玛只怕还吃不下,这东西开胃,给景仁宫和养心殿也送去。另外再炖一盅生滚瘦肉粥,就按咱们自个儿的法子炖,务必叫乌库玛嬷有胃口用一些。” 须臾,养心殿这头得了太子爷命人送来的早膳,可算是解了梁九功的燃眉之急。 康熙没什么胃口,但总愿意给儿子三分面。他坐在膳桌前问:“皇后那里可送了?” 梁九功答:“都送了。奴才还听说,太子给慈宁宫也送了生滚瘦肉粥过去,用的是南人方子,瘦肉炖得软烂,太皇太后竟也用去两小碗。这会儿睡下了,很是安稳。” 康熙闻言点了点头,心中熨帖不少。 …… 慈宁宫就在养心殿西边。 此后一个月,康熙忙得像个飞速旋转的陀螺,每日辰时去乾清门前御门听政,之后就带着政务前往慈宁宫,侍奉太皇太后左右。 不止是侍奉,他处理过政务之余,还将景阳宫的医学藏书全都搬出来,一个个翻看查阅,试图寻出治愈玛嬷的法子。 整整三十余日,康熙一日都没有放弃。 老祖宗劝过一回,骂了两次,也就放手不管了。 唯有每日毓庆宫送早、午膳的宫人过来时,老祖宗才会笑着道:“还是保成孝顺,不叫老婆子吃药。” 康熙无言以对,但看玛嬷胃口越发好起来,心中也觉着他的保成真是个好孩子。 腊月二十三,宫中封印之后,朝务暂且搁置,帝王身上的担子卸去不少。 慈宁宫西暖阁内,康熙与赫舍里商议道:“朕想着,今年宫里就不遵满人传统贴白对联了,取汉人的红色,来为太皇太后冲冲喜气吧。” 赫舍里垂眸喝着茶,想到的却是前世。 太皇太后应当就是这几日走的,她记得很清楚,康熙二十七年初,宫中未曾开宴庆贺,而是挂了白。 不过,皇上既然有心,谁也不能拦着,免得最后成了她的不是。 赫舍里点头应道:“皇上一片孝心,都是应该的,臣妾明日就吩咐下去。” 书写各宫的白对联一向是翰林院负责,这事儿通知的晚了些,翰林院的人只能加班加点地忙活了一个昼夜,终于在白绢上写好,又转给内务府一一绷上梨花木框。 腊月二十五,太皇太后崩。 康熙的诚挚孝心最终没能感应上苍,留住将他养大、教他成为帝王的的皇玛嬷。 西北风呼啸在宫道之间,带来一股阴冷寒湿的郁气。 雪还没停,苏拉太监门只能时时清扫着,将积雪限制在道路两旁和屋脊之上,留出了一条能容步辇通过的宽道。胤礽从毓庆宫出来,才发觉宫中各处大殿的门柱都已经用白绢罩起来,连同廊下的宫灯都是白的。 风将白雪吹得扑面而来。 胤礽怔怔望着这一片纯白的世界,忽然想起了小时候,额娘曾经教过他: “咱们满人崇尚白色,并不觉得挂白就代表了万事衰矣。往后,你若遇上这样纯白一片的世界,也不必觉着难过,这都是……叶落归根罢了。” 叶落归根吗? 他根本不敢想象,若有一日,额娘也会这般…… 太皇太后临终前,再三言明舍不下京中诸多人事,不必将她送往盛京与太宗(皇太极)合葬,就在孝陵附近择地安葬便是。 康熙尊了这份遗愿,将慈宁宫五间东王殿拆了,在昌瑞山下建起一座“暂安奉殿”,停灵其中。又给玛嬷上谥号为“孝庄仁宣诚宪恭懿翊天启圣文皇后”。 丧事前后操办下来,帝王人都瘦了整整一圈。 这期间,暂居永和宫的乌雅氏生下了一位皇子,序齿为十四。 因着小阿哥出生正赶上多事之秋,康熙暂且没去瞧过,便一直养在永和宫内。等到诸事暂且完备,康熙才回神,叫人将阿哥抱来养心殿瞧了一眼。 说来也奇怪,这个孩子长得不像他额娘,却有几分像世祖爷。康熙又念起玛嬷刚刚离世,神色有些复杂地看着十四阿哥,赐名为胤禵。 他终究没有抱一抱孩子,只叫梁九功寻了靠谱的嬷嬷,一并送去乾东五所居住。 …… 丧事过去了。 数月之间,胤礽仿佛又成熟了许多。他虽然依旧没有看淡亲友的生死离世,性子却坚韧不少,也更有担当了。知道汗阿玛与额娘近日都不好过,便亲手做了炖粥小菜,提着膳盒去了景仁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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