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舍里不再看他,肃目扫过众人,轻飘飘道:“今日是你们最后的机会,都仔细琢磨着。本宫乏了,退下吧。” 夏槐屏退了宫人们,撩起帘子迈进正殿,反手将槅扇门关上。 季明德已经跪在地上磕着响头。 赫舍里坐在南窗下的炕边,伸手叫逢春扶他起来:“好了,连我都没想到是仁喜,如何能怪你。” 季明德却给了自己两耳刮子:“是奴才没教好,奴才愧对娘娘信重。” “莫信直中直,须防仁不仁。”赫舍里笑着摇摇头,“今日总算是明白了这话。” 夏槐看不下去,上前制止了季明德。叹道:“十多年前,揪出阿哥身边的孙嬷嬷与其夫婿凌普时,仁喜还是个破口大骂‘白眼狼’的小太监,可算得上是忠肝义胆。如今怎么……变成了他最瞧不起的人?” 逢春已经斟酌许久,还是开口提起一件事。 “娘娘,奴婢听说,仁喜当年进宫时与一个同乡的小宫女相互照应多年,后来被娘娘救下,又认了季明德做师傅,日子才好过起来。他也算不忘本,见同乡的丫头还在浣衣局做苦差,便不时送些糕点药材过去。只是,这几年却没再听他提起了……” 赫舍里霎时便将一切都想明白了。 她冷着脸道:“想必是被有心人察觉了,拿捏着逼他办事。可见,他对那宫女的情分不浅。” “宫中不许太监宫女私相授受,他有这种见不得人的心思,自然不敢寻求本宫庇佑了。索性就瞒着你们,瞒着本宫一步步行差踏错。走到这一步,谁都救不了他。” 这回,屋中静了片刻,连季明德也没有替徒弟求情。 过了许久,赫舍里扶额叹息一声:“方才既然放了饵,他今夜定会想方设法溜出去。无论是给惠妃报信也好,见他那小青梅也罢,将人拿住了,明日一早送往养心殿。” * 是夜,仁喜还没抓获,养心殿内就出现异动。 康熙转醒了。 顾问行没叫人声张,命御前侍卫严防死守养心门外,自个儿与梁九功寻了太医,近前侍候着。 康熙靠在床头,缓了片刻,听梁九功将今日事件的起因经过细细说完,露出个不明所以的笑。 梁九功不敢多看,连忙低下头去。 “皇后回宫之后,可有……什么动作?”康熙忽然问。 梁九功答:“娘娘一回景仁宫就发了火,还命逢春将景仁宫和延禧宫的宫人明日一早都送去慎刑司拷问,想来是要彻查的。” 康熙暂且满意了,点点头,接过汤药碗一饮而尽。他抬眸瞥一眼欲言又止的顾问行,随口问:“怎么?顾太监也有事禀奏?” 顾问行犹豫一瞬,还是从袖兜掏出一封秘奏:“万岁,江宁织造曹寅有本启奏,是……八百里加急传讯。” 曹寅深得康熙信任,今年已从苏州织造调任江宁织造,意图继续对三织造进行大刀阔斧的整顿。 监听百官动向,民间心声。 可以说,“三织造”已成为帝王安放在江南的耳报神。 康熙接过秘奏仔细阅览,面色骤然沉下来。 曹寅在上头只提起了一件事:“即将接任苏州织造的两名人选中,其中一个叫周国光的,或为皇后安插的人手。” 康熙深出一口气,挥挥手叫殿中伺候的御医、奴才们都退出去,这才吩咐顾问行:“宣采捕衙门(尚膳监)掌印太监周锐来,朕有话问。” 顾问行心中一沉,应声退下。 顺治十一年,世祖爷曾采纳宦官吴良辅的建议,效仿明朝的二十四衙门,开设了十三衙门,以作内廷的情报探取之用。 当今皇上继位之后,不愿宦官权力过盛,将吴良辅处死,十三衙门裁撤,其下属的各个衙门也全都独立出来,划归内务府统辖。 从前的尚方院,如今的慎刑司便算其中一个; 而负责打探情报、缉拿宫人的采捕衙门亦是如此。 多少年过去了,这是皇上头一次动用采捕衙门的人查探景仁宫。 顾问行只觉得,从少年夫妻相伴至今的帝后二人,如今瞧着是要渐行渐远了。 …… 夜已经深了,养心殿内灯火通明。 康熙穿一身明黄寝衣,披着龙褂,背身立在明间,他身后则跪着采捕衙门的掌印太监周锐。 帝王开口问:“查清楚了?” “回皇上的话,奴才已经查明,西洋葡萄酒中的草药的确为大阿哥授意所下,只是剂量较轻,若皇上每日饮用一杯,就会头晕目眩,身体疲乏,当不至于中毒才对。” 康熙冷笑:“此酒有延年益寿之效,他会不知道,朕每日须得服用数杯吗?” 周锐垂首不敢再多话。 康熙又问:“大阿哥收买了景仁宫何人?如何收买?” “一个唤作仁喜的小太监,是首领太监季明德的徒弟,也算得皇后娘娘几分信任,能去得近前。”周锐伏地,小声道,“另外,大阿哥近身侍候的宫女采薇,原是仁喜的同乡,二人自入宫相伴,有患难之情。这小太监便是因此被拿捏了。” 康熙仰面,看着养心殿明间上高悬的“无为”二字。 这还是当年他从乾清宫搬出来后,与保成一道练习法帖时乘兴所写。如今瞧着,竟再也写不出这般洒脱的字了。 不知过了多久,康熙叹息一声,缓缓斟酌着字词吩咐: “皇后身边……有个叫逢春的大宫女,这些年代她与母家多有传讯。朕一直睁只眼闭只眼,就是希望她能约束索额图,统领赫舍里全族,忠心耿耿为皇室效力……” 康熙闭着眸子顿了顿。 冬夜的寒凉顺着门窗缝儿悄无声息钻进来,叫养心殿显出一种空旷的寂寥感。 许久,帝王睁开眼,目光中透着从未有过的冷厉:“如今,既然不是单单为朕效力,便也没必要格外开恩了。” “明日一早,你带人去景仁宫缉拿逢春、仁喜二人,连同乾东五所的那个宫女,也一并送进慎刑司内。” “朕要他们的死,给皇后和延禧宫一些教训。” 竟敢将手伸到江南去。 康熙嗤笑一声,心想:为了东宫,赫舍里舒舒还真是变了许多。 * 天蒙蒙亮,下起了冬日里的第一场大雪。 白雪落在地上变成了泥泞,仁喜被反绑着双手,由季明德亲自推搡着往景仁门外走去,迎面撞上了前来提人的周公公。 采捕衙门出现,从来就没有好事儿。 季明德心中一咯噔,连忙陪着笑脸道:“敢问周公公,可是皇上醒了?娘娘昨夜连夜审问,已经抓到了这大逆不道的叛徒,正要送往养心殿去。” 周锐笑笑:“是仁喜吧?” 季明德连忙点头。 “皇上说了,除过这小太监,皇后娘娘身边的大宫女逢春也得抓了送去慎刑司。”他使劲儿拍拍仁喜的脸蛋,道,“连同大阿哥身边那个宫女采薇,都被牵连了。” 仁喜陡然瞪圆了眼,似想拼命,却被采捕衙门的人一脚踢到腿窝跪下,换了两个人上前,从季明德手中将人押了过去。 很快,这伙人进了景仁门,又从里头带出个逢春来。 逢春还如往日那般浅笑着,安抚道:“娘娘昨夜没歇好,我便自作主张,没将她唤醒。你跟夏槐看着些时辰,将早膳用风炉温好,等娘娘起了用。” 季明德只来得及红着眼点点头,逢春便被压着走远了。 雪越下越大。 等赫舍里醒梳妆穿戴好,外头的宫道上已经铺满了一层银白。她从东暖阁的南窗望出去,瞧见季明德心神不宁地向影壁外头张望着,心中忽然有些不好的预感。 她四下打量一番,问夏槐:“逢春呢?” 夏槐沉默片刻,兜头跪在地上,颤着嗓音哭道:“主子,皇上昨夜醒了,竟动用了采捕衙门的人,天还没亮就将逢春和仁喜都带走了。逢春说既然是皇上的旨意,便不叫您知晓为难了。她、她会不会……” 赫舍里连忙开口,打断夏槐继续说下去。 “不会的,她不会有事的。”她重复着这句话,似乎想要给自己鼓劲,“投毒之事已经分明,逢春没有半分错处,皇上不可能动她。” 这话虽然安抚住了夏槐,赫舍里的心却越发慌乱了。 早膳她应付着用了一碗粥,午膳只动了两筷子就叫人端下去,原打算着等到晚膳还没有半点消息,就亲自去一趟养心殿,顾问行却来了。 天已近黑,景仁宫内还未掌灯。 赫舍里就坐在昏暗的南窗下,由夏槐扶着站起身,焦急问:“逢春如何了?这回审也审了,皇上该将人放出来了吧?” 顾问行将头深深埋下去,沉声道:“娘娘,奴才奉皇上之命前来禀奏:逢春姑娘……已在慎刑司服毒自尽了。” “顾太监在开什么玩笑!”赫舍里忍不住上前两步,一脸荒谬道,“本宫这里除了一个仁喜,再无任何人犯错,皇上如何能随意处死逢春?” “娘娘请慎言,此事并非皇上授意,而是姑娘想不开自个儿自尽的。这话走到何处也不能说岔了去。” 沉默许久,顾问行到底于心不忍,低声提醒道:“昨夜皇上醒来,看了一道江宁织造曹寅加急递来的秘奏。” 赫舍里心中一震,险些瘫倒在地上。 原来竟是冲着苏州织造的事。是周国光提前暴露了吗?这人本就是个幌子,意在转移视线,叫皇上能放心重用另一人。 可是,玄烨为什么要冲着逢春去! 顾问行见赫舍里明白了,心中叹息一声,又道:“仁喜听闻逢春之死,在牢狱内发了狂,被慎刑司的衙役们好一顿打,又哭哭笑笑、翻来覆去念着诗经《采薇》中的几句话,方才奴才来之前,他也咬舌自尽了。” “还请娘娘节哀。” “节……哀?” 赫舍里颤抖着声音,悲愤之下攥碎了手中的薄瓷茶盏,发出一声压抑了数十年的低吼。 上一世,玄烨将保成在无尽的监视中养大,二废二立,数度抛弃,最终逼疯了他;这一世,又将与她相伴数十年的逢春丢去慎刑司,逼着服毒“自尽”。 今生的前世的,种种孽缘悲恸,在这一刻都通通爆发出来。 她不许愤怒、不该怨恨、不能反击吗? 是她错了。 昔年种种,不是放下就能过去。她该将玄烨踩在脚底,逼着他抬头看清从前种种,听他认错,看他痛哭流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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