胤礽仍旧立在一边,点头道:“确实有两桩事要呈禀汗阿玛。” 康熙抬了抬下巴,示意梁九功去准备茶水。 屋中只余下父子二人,才道:“说吧。” “大哥服药过量因而丧命一事,汗阿玛想必已经查明了。儿子不瞒阿玛,那个赵氏是儿子命人放走的。” “为何要放?”康熙沉声问。 胤礽平心静气,据实以告:“大哥这些年拼了命的想要诞下皇长孙,想来阿玛也是有所耳闻的。只是阴差阳错,弘晳出生后,他才有了弘昱。许是关在贝子府里憋了气,他便……打起了弘晳的主意。若非赵氏与儿子的侧福晋李氏有些交情,通风报信,只怕,今日汗阿玛就见不到弘晳了。” “对儿子来说,赵氏算得上有救子之恩。摊上这样的事,儿子不能坐视不理。” 他说完,垂下眸子深深一揖手。 养心殿内再度陷入了令人紧张的沉默中。一阵沁寒的西北风将窗扇吹得关合上,发出“吱呀”声响。 康熙终于叹息一声:“弘晳没事吧?” 胤礽依旧笑得温和:“如汗阿玛所见,能吃能睡,是个有福气的。” “你大哥被惠妃教的左了性子,如今依然已经去了,你也别同他一般见识。”皇帝上了年纪,今年身子更是大不如前,吹些寒风便猛烈咳嗽起来。 梁九功才端着泡好的茶进来,见状连忙去西次间寻了件夹棉的褂子来,要给万岁爷披上。 胤礽上前两步,自然而然接过小褂,帮着康熙穿好,问:“阿玛的咳疾是什么时候开始的?怎么不告诉儿子?儿子这就去寻御医来。” 康熙摆摆手:“一点小毛病,天寒吹风才会如此,不碍事。” 胤礽有些不赞同地看着他,半晌拗不过,只好叹气道:“那儿子待会儿回去,叫小厨房炖一盅冰糖秋梨来。可惜这时节没了桂花,不然润肺的效果还要更好一些。” 康熙回头笑着打量儿子,拍拍他的臂膀:“你向来是兄弟们之中最有心的,阿玛都知晓。” 他拉着儿子一道去东暖阁坐下,道:“既然有你亲自求情,那赵氏……往后就不要再回京师了。” 这是有意叫此事轻轻揭过去了。 胤礽欢喜谢了恩,见康熙叹气,忙又问一声:“阿玛还有什么烦心事儿,可说给儿子听。” “倒也不是大事。”康熙道,“胤禔走了,伊尔根觉罗氏也没了,如今贝子府上还余下百十口人要安置。那一群侧福晋、妾室、以及庶出子女,朕打算就叫他们暂且住在贝子府中。嫡福晋所出的四个格格没有母亲教养实在不便,就送去老三的郡王府中,过几年再一一婚配。唯有弘昱,朕还没有想好该如何安顿。” 胤礽几乎顷刻间便明白了康熙的意图。 他今日本也是为这事儿来的,正思忖着要如何开口,康熙自个儿将话头递过来了。 他便趁势道:“弘昱到底是大哥的嫡长子,大哥虽犯了糊涂事,却跟孩子没干系,将来总是要袭爵的。汗阿玛若是伤心挂念,不如将弘昱接进宫中抚养,也算两全其美?” 这是康熙此刻最想听到的话。 老大去了之后,帝王这几夜里总是做梦,梦到那日保清被采捕衙门的人一左一右扭送出养心殿前,哭着问他“究竟哪儿做错了”。 康熙心里也清楚,老大在按照他给的既定路线一步步走。只是忽然间走上了绝路,叫他这个当阿玛也难免有几分悲哀和愧疚。 他还记得起“保清”这个名字时的初衷。 犹豫数日之后,他最终起了将弘昱带进宫中抚养的心思。 如今,胤礽乖巧地顺了帝王的意,叫康熙对皇长子最后那一点愧也消散而去。他看着儿子许久,没有发现任何一点勉强和做戏的样子,反而十足真诚。 康熙忍不住问:“你就不怕宫里传出谣言,说朕对你这个皇太子不满,要培养皇孙了?” 胤礽笑得春风和煦,瞧一眼身侧睡得正酣的弘晳。 “只要儿子与阿玛的心同在,自然无惧于谣言。” 康熙颇为感叹地看了胤礽一眼,又用余光扫向弘晳,释然笑道:“也罢,就按你说的办吧。你那侧福晋李氏姑且也算个好的,东宫如今既然没有女主人,就叫她将弘晳好好教养长大。” 胤礽按捺住内心的喜悦,淡淡应是。 谁知康熙又添了句:“说起来,你的太子妃人选,朕也该早日定下了。” 胤礽心头那点欢喜登时灭了个干净。 他从未向汗阿玛和额娘提起过,昔年进宫的两位格格中,他独独只碰了李氏一人。这件事对他来说是情感上的救赎,是幸事;可若被旁人知晓传出去了,便是李氏的不幸。 幸而林格格是个醉心书文、无意情爱的人,毓庆宫上下也对此事守口如瓶,才能安安稳稳到今日。 事到如今,于公私情理,他都已不想要什么太子妃。 * 景仁宫内。 银杏树上站着一只鸟儿,正好奇蹦跶着唱歌。 赫舍里携了僖妃坐在暖阁的热炕边,给十一阿哥剥刚烤好的板栗仁儿吃。 “娘娘,胤祷今年都十一岁了,叫他剥了给您吃还差不多,哪能反过来啊。”僖妃说着瞧了十一阿哥一眼,那孩子立马毕恭毕敬站起身,立在炕桌边剥着板栗,又快又好。 赫舍里被逗得直掩唇笑:“瞧你给他吓得。好不容易从乾东五所出来一回,哪能这般苛待儿子,胤祷,听皇额娘的,坐下吃吃喝喝便是,别搭理你额娘。” 十一阿哥看着两人的眼色,困惑道:“额娘,皇额娘吩咐了,儿子到底听谁的啊?” 僖妃终于也忍不住笑了,点点他额头:“榆木脑袋!” “好孩子,快坐下吃吧。待会儿你二哥过来,怕是一口都不给你留的。”赫舍里前脚才说完,后脚胤礽就挑了帘子迈进明间。 听到这话,他调侃笑道:“额娘又在说儿子坏话。那儿子可就不客气,将十一弟的栗子仁儿全都抢了去!” 赫舍里还没来得及说话,小十一双手捧着满满的栗子全都送到了胤礽面前:“二哥,都给你吃!” 小孩儿的双眸亮晶晶的,活像个求夸赞的小狗。 这幅样子叫胤礽想到了小甜瓜,伸手揉了揉弟弟的脑袋,笑道:“你跟二哥分着吃。” 小甜瓜已经在年初的时候走了。 正赶上他们母子生了一场“大病”,连给甜瓜操办的机会都没有,胤礽只好叫小豆子将狗抱回毓庆宫,埋在了二进院的桂花树底下。等摆平了大阿哥母子,他才有工夫将那一小块地鼓捣鼓捣,在桂树下种了甜瓜最喜欢啃的小麦草。 赫舍里只看儿子的神色,便知他是伤心甜瓜了。连忙打岔道:“小十一,你方才不是说给皇额娘剥的栗子仁儿吗?怎么你二哥一来,一个都不给皇额娘留了?” 十一阿哥瞪圆了眼,像一只惊恐的小灰鹅,扑闪扑闪双臂,连忙又火速剥起栗子来。 暖阁内顿时笑倒了一片。 胤礽跟着开怀过了,才随手指着外头树上的鸟儿问:“额娘什么时候养鸟了?方才儿子进来,它也不怕人呢。” 赫舍里瞧一眼银杏上的小雀儿,面上的笑意越发温柔。 “那是夏槐去花房救下的,本宫瞧着太小了,便留在殿内给些蜜水,季明德还特意给它抓虫吃,如今能飞了反倒赖着不走,白日都在那银杏枝儿上站着,聒噪得很。” 胤礽有些意外,顺着赫舍里的目光看出去,笑道:“它能喜欢银杏也是缘分,额娘留着吧。” 几人说了一会儿话,僖妃看出太子有事商议,便寻个由头带着十一阿哥告退了。 赫舍里叫胤礽在炕边坐下,问:“好了,如今总可以说了?有什么事是你姨母都不能透露的。” 胤礽垂眸苦笑,等夏槐将明间的门都关严实了,才轻声问:“额娘可曾听说过,汗阿玛为儿子选定的太子妃人选?” 赫舍里蹙眉:“皇上并未提起过,怎么?” “方才去养心殿,汗阿玛忽然说起此事,似是成竹在胸。”胤礽长出一口气,“儿子觉着,汗阿玛心中怕是早已琢磨好太子妃人选了。” 这话不免叫赫舍里想到了前世。 胤礽的嫡福晋、大清的太子妃并非声名显赫的满洲上三旗,而是汉军旗出身的石氏。石氏祖先石廷柱原是前明将领,归降太祖爷之后,编入汉军正白旗,成为汉军勋旧三十三家之一。 石家从前也曾荣耀一时,封做一等伯; 逐渐满化后,唤作瓜尔佳氏。 这样的出身,已经算是玄烨允许储君够到的最高位。但前世种种经历告诉赫舍里,石氏终究是不适合的。 石家家主石文炳,育有三子四女。 长子富达礼,会借着姻亲关系攀附索额图,事发后除爵; 次子庆德,与十四阿哥胤禵关系亲密,之后更将女儿嫁给了胤禵的长子弘春; 三子观音保,不知站了哪一边,擢升正白旗蒙古副都统,成了最后的赢家。 除过几个不省心的兄弟,石氏还有三个同样嫁入皇族的姐妹。 其中,一个嫁了辅国将军——宗室子爱新觉罗德义,一个嫁了十五阿哥,还有一个许给了裕亲王福全的儿子。 他们每一个人,都在前世成为了一克砝码。 在玄烨考量皇太子的天平上,渐渐增加了猜忌防备的重量。 赫舍里收敛神思,定定看了儿子半晌,才肃着脸问:“你不想要太子妃吗?” 胤礽没说话。 赫舍里便又道:“若是汉军三十三家之一的石氏呢?” 见儿子的眼神分毫未变,不为所动,赫舍里心中有几分复杂的欣慰。 ——专情是件好事,可放在储君身上,却叫人担忧前路难行。 她也不愿戳破儿子的心思,又开口道:“你既然不愿意,额娘也不妨明打明的说句心里话,石氏一族的闺秀虽然是顶好的,但与你并非良配。与其互相拖累,不如就此放过。” 胤礽面上带着温和笑意,凤眸中添上光彩。 “儿子也正是此意。” 赫舍里给他添了杯茶:“明年初,石文炳就要补正白旗汉军都统,届时入京述职,想必你汗阿玛就要提起婚事。” “你可想好要如何做了?” * 腊月中旬,毓庆宫的白梅都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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