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妃点点头。 八贝子闭目,缓缓出了一口气:“……是我小人之心了,我终究不如他。” 事到如今,良妃哪里能听得这样的话。 她的眼神骤然间锐利起来,压低声音道:“你哪里不如他!额娘对你用心教养,掏心掏肺,不过就是差在了出身上头!可你有你汗阿玛的宠爱,未尝没有登顶的那一天啊。” “额娘知道,此番你都是被太子算计的。你好好养病,等着额娘替你出了这口恶气,迎你回宫。” 八贝子心中一急,拽着良妃的袖子要坐起身,竟然喷出一口血。 殿内顿时响起了良妃的惊叫声。 很快,胤礽带着太医从外头奔进来。太医们重新把脉,开方,不明白方才还心平气和的八贝子,怎么转眼之间就成了这服气血凝滞上涌的样子。 方子改了,药只得重新煎。 太医给胤禩扎了两针,勉强稳住心神,壮着胆子叮咛:“万万不可再刺激八贝子了。” 胤礽颔首,将良妃差人撵了出去。 殿内安静下来,太子爷拉着绣凳,坐在了胤禩床边。 胤禩平躺在床上,在脑中替他额娘筹谋许久,终于还是选择了唯一的一条路:“是我输了。” “太子爷,请放过我额娘。” 胤礽垂眸,自嘲笑了笑:“孤还以为,八弟会明白孤今日为何前来。” 胤禩隐隐约约猜到了,却不敢确信。 毕竟,如果易地而处,换作他是太子,绝不会给自己分毫喘息的机会,更别提放过了。 胤礽无声叹息,一字一句的,要将他的话落入胤禩耳中。 “孤只是想叫你看清楚一件事:汗阿玛给你的权,本就不属于你。你自己费力争取的,也完全留不住。” “八弟,你将自己困在死局里,究竟想要斗赢什么?” 恍惚间,胤禩想起了那个童年的午后。 ——额娘被乌拉那拉氏逼迫着,捡起掉在地上的饭菜吃。 他以为,他心甘情愿做了帝王的棋子、马前卒、杀人的刀,就能挺直腰杆儿,获得无上权力,带给额娘和自己人上人的日子。 回过头想想,他竟还是跪着的。 真是可笑。 * 这场雨一直到太阳快要落山,也没有停下。 雨越下越大,连宫人们都不愿出门的日子,就是十四阿哥偷偷去见额娘的最好时机。 他撑着一柄伞,也不叫太监跟着,独个跑在去往景祺阁北荒院的路上。没一会儿,他被浇了个半湿,终于绕过坍塌的西大墙,进到了北荒院内。 下这样大的雨,乌雅氏见了十四,自然只有心疼的份儿。 她见儿子红着眼,似有满腔委屈,便挥挥手叫两个宫女都退下去,亲自拿着帕子帮十四绞头发,缓缓问:“可是被人欺负了?” 十四阿哥抹了抹脸:“没有。儿子才不会被人平白欺负,就算一时看走了眼,也是要报复回去的。” 乌雅氏笑了笑:“是八阿哥吧?” “额娘怎么知道了!” “你放心,没有人跟额娘告密,是额娘自己猜的。”乌雅氏拍拍儿子的肩膀,“八阿哥自小什么性情,额娘到底还是知道一些的。你为人仗义直爽,最看重情谊,会被他欺瞒一时也不打紧,如今看清了便好。” 十四阿哥沉默许久,才低声道:“可他病的很重。” “我虽然恨他利用我们几个兄弟,还叫我跟九哥、十哥他们都离了心,却也……没想要他性命。” 乌雅氏眸光一闪,笑着安抚:“那是他自己想不通,不能怪你。” 十四阿哥忍着哭腔:“可儿子在外头再也没有可以信赖的兄弟了。四哥……四哥虽然是儿子的亲生哥哥,却从来不看额娘,儿子不过说他几句,就连着一起不闻不问了,只知道护着太子。” 宫里的孩子们即便再早熟,他此时到底也只有十一岁。 乌雅氏心疼地将人拉进怀中,拍抚着跟他温柔讲:“胤禵啊,是他们辜负了你,你不能拿别人的错惩罚自己。八阿哥若倒了,良妃多半也会落下去。你可希望,额娘出去日日陪着你?” 十四阿哥微怔,眼泪都吓回去了。 半晌,他拉着乌雅氏的手,满怀希望问:“额娘真的能出去陪着儿子吗?一直都陪着?” 乌雅氏笑道:“这是自然的,只要……你按额娘说的办。” * 近日,十四阿哥经常来永和宫寻十五阿哥玩儿。 两位阿哥着实差了不小的岁数,时常大眼瞪小眼。但因为十五阿哥也没有旁的兄弟能玩儿,密嫔反倒每日盼着胤禵过来。 她要照顾刚出生没多久的十六阿哥胤禄,实在分不出心神陪着胤禑玩。 胤禵陪着弟弟一连玩了数日,直到他快要失去耐心,终于等来了良妃。 正如额娘所言,良妃果然是想要害密嫔娘娘刚出生的孩子。虽然额娘没有告诉他原因,他自个儿也分析出来了—— 无非就是嫁祸给太子,好趁机说八哥从前是被冤枉的,救人出来呗。 而他今日要做的,就是救下十六弟。 胤禵自小没怎么见识过宫斗,脑子里暂且还装不下那么多弯弯绕绕。因而,他想不明白乌雅氏安排这些事,跟挪出北荒院有什么干系。 但他还是照办了。 良妃的手法并不高明,很轻易就被十四当场戳破了。宫妃意图谋害皇嗣,还被抓了个现行,永和宫内登时乱成一团。 胤禵见密嫔身子抖得说不出话来,便做主请了康熙过来。 寅时二刻,御驾转道永和宫。 这一回,康熙再也不能忍受良妃母子的胡作非为,才一进门,就命梁九功将人绑了,一句分辩的机会也不给留。 密嫔准备好的眼泪都没有用武之地了。 康熙先看过熟睡的十六阿哥,确认他一切安好,怒气才暂且压下去。 他斥道:“辛者库贱婢与其所生之子,早就该赐下鸩酒一杯,也好理清皇室血统,免得一而再、再而三的扰了宫中安宁!” 十四阿哥还是头一次见到帝王如此冷酷无情的一面。 他怔了怔,连忙跪倒在地,求情道:“汗阿玛,八哥病重昏迷,此事定然是不知情的。良妃怕也是担忧过度,才像是失心疯了……” 康熙看他半晌,气不打一处来:“胤禩那般利用你们兄弟,老九与他反目,老十也撤了,你这个实心眼的,竟还要为他说话。” 胤禵道:“儿子只是说实话。” 康熙沉着脸没吭声。 显然也是知晓,此事怕是良妃背着八贝子在发疯。 这一刻,胤禵也说不清自己究竟怀着几分真心,恭敬磕了个头:“儿子已经尝过了没有额娘的滋味,还请阿玛垂怜,别叫八哥再来一次了。” 帝王定定看着这个儿子,忽然发觉十四也长大了,成了个文武双全,有担当,有忠义之心的好儿郎。 他免不得有了扶持新人的想法。 殿中静默许久,康熙开了口:“良妃妄图戕害皇子,实属大罪,按律当赐死。朕念在你有一番体恤兄弟的情谊上,愿意给胤禩个机会。只要他革去黄带子,愿意做个闲散宗室,朕就留觉禅氏一条性命,只发配出关去。到时候,胤禩自然可以在盛京修建府邸,为他额娘养老送终。” 这是帝王对没用棋子的最后一次试探。 顿了顿,他看向眼前的冉冉新星,笑道:“你救了弟弟,又有仁爱之心,是个难得的好孩子。朕知道,你们母子多年分离,互相思念,今日,朕便赐你一份恩典。” “叫乌雅氏复位德嫔,从北荒院出来吧。”
第77章 原罪 乌雅氏要迁出北荒院了。 这件事除了十四阿哥,满宫上下就没有一个人欢喜的。 从前,乌雅氏做过多少损人不利己的糊涂事,皇上能为了十四阿哥选择遗忘,后宫的女人却不敢忘。 宜妃为此特意叮咛两个儿子:“德嫔复位,你们都离老十四远着些,免得被那女人算计干净了还给人家数银子。尤其是你,小九,聪明人反倒容易栽跟头。” 九阿哥无言:“……额娘,我比十四弟年长!别再小九、小九地叫了。” 让人怪不好意思的。 宜妃一笑之间万种风情,抬手弹了儿子的脑壳一下:“就是七老八十了,额娘也得管你叫小九。” 九阿哥捂着头,看他五哥在边上笑得像个淳朴的黑熊精。 啧。 幼稚! 相比之下,景仁宫这头就淡然多了。 赫舍里听夏槐禀告完,依然靠在榻边闭目养神。小半晌之后,才睁开眼缓缓坐直身子,要小厨房弄一份冰好的酸梅汤。 “给敏嫔送去吧。她一向苦夏,最是喜欢用这酸梅汤。” 从前,乌雅氏想要害了章佳氏腹中的八公主,便曾用过夹竹桃和酸梅汤。自那以后,皇上不许夹竹桃种在皇城内了,只有酸梅汤,才能叫章佳氏记着这份恩怨,不敢轻信于人。 夏槐转瞬就明白了娘娘的意思,应一声亲自去送。 章佳氏封嫔之后,便从永和宫搬出去,如今已经是延禧宫的主位。她几乎是一瞧见那盛着酸梅汤的罐子,就明白了皇后娘娘的提点之意。 章佳氏对着西边的景仁宫遥遥行了个抚鬓礼:“娘娘的好意,嫔妾记着了,还劳烦姑姑这大热的天儿亲跑一趟。” 逢春走后,夏槐早已自梳。 她半福身子笑了:“敏嫔娘娘知晓咱们娘娘一番苦心,奴婢这差事也算办成了。酸梅汤都是冰过的,取的是太子爷送来的乌梅、桑葚、桂花,娘娘请放心用。” 她又道:“对了,娘娘还说,北荒院这几日许是要热闹些。敏嫔娘娘是自个儿看也好,请十四阿哥去看也罢,总归是个乐子,打发打发时间也不错呢。” * 景祺阁北荒院。 玉烟和画扇才送走前来传旨的老太监,又伺候着主子午睡小憩片刻,这才有工夫相携回到东边的小屋,关起门来说说闲话。 玉烟坐在炕边,欢喜之色溢于言表:“咱们为娘娘做了那么多事,总算是要苦尽甘来了。” 画扇低声提醒:“嘘。这话跟我说说也就罢了,可别在娘娘跟前提。咱们是做奴才的,为主子分忧都是应当的,哪儿能将这些挂在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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