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们越说越起劲,染坊正做活的人,也忍不住走出来听一嘴。 有婶子瞟见了,连忙大声问,“哎,土长,你说是不是该染些布索索?” “一直说染色,染了织褐布,哪有那么多羊毛线嘞,染布索索挺合算,俺也愿意掏钱买上点。” “是嘞是嘞,” “真要买布索索?别俺们染了,你们也不要,”土长故意这么说,其实她早就听见心里去了。 “谁不要,染,”花婆子颤颤巍巍地说,她从兜里掏出个布头,里三层半三层包着,一解开露出五个麻钱。 她全掏出来,抖着手放在土长手上,“染吧,俺婆子买,买了裁一段给俺孙女做个头花,娃苦哩。” “你们大伙都听俺婆子说一句哈,” 这时更多的人从远处走了过来,男男女女都有,花婆子也不打怵,慢吞吞地说:“前些天,大伙都说做啥开个染坊,黑了心才要钱。可俺盼着哩,俺这个腿脚,连镇上都去不得。” “过年想给娃扯块红布头,做件钻钻儿都没法子,俺孙女才三岁,媳妇儿子又不在家。湾里其他女娃都带了头花,俺孙女远远瞧着,俺心里难受啊。” 花婆子从不往外说苦,她本来就是湾里一等一能吃苦的,腿脚不好使,愣是能种出几亩田地,一个人拉扯着孙女,衣裳也总浆洗得干净。 她的话大伙都老老实实听着。 “俺说你们闹啥,俺婆子真不晓得,先前种棉的时候,俺这心里老得劲了。家里又没头羊,入冬哪有羊毛做衣裳穿。种了棉多好啊,俺早也盼,晚也盼,入秋就不用缩得跟个孙子似了。” “有个染坊就更好了,要钱咋了,去镇上你想买还买不着嘞。眼下就搁自己眼前头,倒是犯了病,得要挤兑。俺是没钱,可俺有良心。” 花婆子拉着土长的手说:“俺都晓得,俺啥明白。” 土长说不出话来,只是反握着她的手轻轻拍了拍。 “俺可是都说好话的,瞅瞅你们这伙人,一点东西就要闹腾,不想染就滚犊子,俺染,俺掏钱,”胖婶子哼了声。 气势摆得很足,然后上手摸了一遍,又嘿嘿干笑道:“出门急,一个子也没带,俺晚点回去取去,土长你给俺记个名哈,俺才不赖账。” “还有俺,俺来五个钱的成不,给俺记下。” “俺俺俺,俺出钱!” 一下全涌到土长面前,要求记个名,她们不染色,但她们要布头。 姜青禾耳朵充斥着各种叫嚷的声音,手握着毛笔写得飞快,每次都怕毛笔滴了墨团在纸上,提心吊胆地写完。 她想过很多次染坊的第一笔生意,可能是麻布又或者是羊毛线,但没想过是卖布索索。 苗阿婆给她端了杯茶,慈祥地笑笑,“在发愁去哪找布索索?” “也没有,”姜青禾揉着自己的脑袋,她觉得自己以前的思维根深蒂固,压根没摸清,也不懂别人真正想要的是什么。 全靠莽劲。 “那就是在想,为啥她们不想染线,掏钱都想要布索索了是吧,”苗阿婆拉了把椅子坐到她边上来,“都节省惯了,俺们这地方又不出啥色,染蓝的也不算多,沤麻泥简便,所以都将布往泥里搁,染黑穿身上耐脏。” “镇上布又贵,一尺都舍不得买,能匀出几个钱,也只能买布索索,色翠的都要靠抢。湾里好些人家过年也不扯新布,靠攒的布头,绲个衣裳边,贴个鞋面就算体面了。” “你别瞅她们好些要布索索的,其实都给攒着,四时八节的时候拿出来。” 姜青禾一时沉默,她抠着笔杆子,花婆子的话给了她挺大触动,她问:“去哪能买到布头呢?” 她完全忘记了,当初找到土长说要卖染料的时候,她一心是全想着要赚钱的。 可现在,她却在想,怎么能以最低的价格,买到大的布头染色。 “明早跟俺去趟布坊。” 苗阿婆以前能在染坊里做管事,自然也有布坊的门路,她知道布坊有很多粗白布的长布头,裁衣裳会留下一大批,只不过要走门路。 她舍了老脸去问问。 不过布坊那管事也是个熟脸,早前经常来染坊的,以前他有批衣裳染色没染好,还是苗阿婆给他办妥的。 当即拍板匀给她将近半车的布索索,宽窄长短都有的,给了最低的价。 还说下个月有批细布的货,要是她要,也给留着,只管过来拿便是了。 回程的路上,苗阿婆守着这一堆的布头,她感慨:“人这辈子也不算白活。” “那婶你回去,听见她们的叫唤,指定更没白活,”姜青禾打趣。 她也真没说错,当车刚在染坊门口停下,守在门口的宋大花大喊,“天嘞,你们把布坊守门的打死了不成?” 这别致的说话方式,让姜青禾无话可说,她拎着两捆布往门里走,“不止,我还进去把布坊的管事给绑了,这布全是我偷的。” 宋大花完全没搭理她,“哎呀,这布索索老大一块,拼几块能给二妞子做件衣裳了。” 虎妮用手肘杵杵姜青禾,“你们真没塞啥给管事的?” “你们两个尽由嘴胡拉,”姜青禾伸手在她俩后背一人拍了一掌,“拿进去吧,别瞎叨叨。” “哎!”两人笑得跟二傻子似的。 染完这么一大批的布头只用了三天,染布头最大的好是不用控色,染出啥色就是啥色。 所以很深的红也有,浅红也有,反正红色深深浅浅基本没有相同的。 卖给湾里人前,土长说:“你们可以先挑,二十个钱四十条布头。” 宋大花不可置信,“四十条?四十条?” 虎妮揉了揉耳朵,“俺还没耳背,别喊那么响。” “先给我来四十个钱,”姜青禾甩了两串钱。 “你要这老些,挂身上阿?”宋大花恨不得摇摇她的脑袋。 姜青禾蹲在地上翻红布,呸了一声,“你懂啥,我做了衣裳自个儿穿。” 她受够了,今年春末最后几天,她要穿新衣。 把焊死在身上的灰黑色给扔了。 “能做一身不,可着你先挑吧,”宋大花满脸带笑地说,“反正俺们身量差不多,俺又是个没皮没脸的人,到时候只管问你借来穿穿。” “我呸,”姜青禾笑着啐了她一口。 苗阿婆笑道:“赶紧挑吧,晌午后她们可就来拿了。” 哪里等得到晌午后,晌午刚歇了工,洗完手一群妇人乌泱泱地来了,围得屋里连个光都瞧不见,更过境的蝗虫似的。 一个个大喊大叫,“俺的娘嘞,还有这么大块的布头,一个钱一块,先给俺来十块。” “滚你爹的,你都拿了,俺们拿啥,不准给她!” 为着块红布头互相撕扯,姜青禾偷偷问土长,“拉不拉?” “那娘们力气大得跟头虎似的,俺不拉,”土长摇头,别到时候胳膊都给卸下来。 “让她们抢吧,好些年没看见过湾里妇人扯头花了。” 可她们抢的也不是头花,也并没有真恼,都笑着打闹。 有的挑中大块赶紧塞自己手里,有的则拿着红布头喊:“水河,这块布头方正,你家闺女不是要到好事了,赶紧拿着,到时候图个喜庆。” “可多亏了你眼亮,这块长布的你拿着,你老娘不是过生了,拿去做个包头。” 大家难得有这样高兴的时候,欢欢喜喜地挑了一块又一块,这也舍不得放,那也舍不得扔,直想着都收进自己怀里。 花婆子也领着她的孙女来了,祖孙俩挨着边,知道任她们挑后,花婆子笑了后又抹了把眼睛。 每挑一块就跟孙女说:“这拼了给你做条红裤子成不?再给你做对头花?” 小孙女笑,她虽然黑,可眼睛很水灵,奶声子说:“给奶也做。” 她点了点花婆子对襟袄上破了好几个洞的纽扣,“包扣子。” “好好好,包扣子。” 这一个下午,湾里的妇人都没下地,要不在自家,要不三五个凑在一起,笸篮里放着针线,笑眯眯地做活。 有的拉着孩子上前,拿着布头比比划划,嘴里念叨:“给你做件红衫子,你过几天穿着去外家走一趟,别给俺在地上滚脏了,过年还得穿的。” 也有的喊娃,“老实给俺坐着,量量你脚长了没,女娃子家家的,整天瞎混。哎呦,真长了,新做双红布鞋,别一天往上盘土,脏了就甭想要了。” 娃们忙不迭点头,出来玩一碰头都纳闷,忙问,“过年了?” “俺娘转性了,这么红都肯给俺做衣裳了。” 有个年长的女娃满头雾水,“俺娘更不对劲啊,不年不节说要给俺做鞋子,难不成有骚毛鬼,俺得去问问。” 然后摸着挨了一巴掌的脑袋,高高兴兴回来了,大喊:“俺娘没疯!她捡着宝了!” 另一头几个小媳妇则聚在一处,说着做条啥裹肚,能绣个花样更好,再给家里枕头做个红罩子,指定好看。 湾里汉子下工回了家,也纳闷,出来倒洗脚水的功夫碰个面,直到真稀奇。 觉得最稀奇的是姜青禾,她衣裳还没开始做嘞,湾里妇人居然变了样。 她往湾里去找土长的路上,碰见有在灰布头巾上缝了两朵红花的,还有在毛蓝布的单衫上缝了个暗红色的领口。 “你瞅俺这领豁儿好看不,”那婶子指着问姜青禾,眼神中又充满了期待。 其实有点红蓝有点不配,但她说不出不好看,“婶你这手艺可真好,要是你再给衣裳绲条红边,指定更好。” “是嘞,怪道你能染出这样的色来,俺晚点回去就给绲几条去。” 她走到半路还被个嫂子拉了偏架,那嫂子穿的褐布衣裳上,突兀地缝了两个口兜兜儿。 姜青禾只顾往那上面瞟,硬是被那嫂子拉着问她,“妹子你说,这男的是不是二杠子,非得说娃穿红,没给他。诺你瞅瞅,谁家男人绑腿用红布绑的。” 她低头一看,好家伙,对面男人黑麻布裤子上用红长条的布头紧紧缠了几圈,绑在腿上不伦不类的。 那男的喊:“你个偏心玩意,凭啥你们娘三,俺娘老子都有,俺没有,别扯俺的绑腿。” 姜青禾差点没笑出声,趁着两人又吵起来的时候,赶紧溜走了。 这一路走来,不同于以往全灰黑的样子,这会突兀地在每个人身上出现了红。要不是包头巾,也有的拿来当红腰带,拴在自己的衣服外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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