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的司马恒,尽管能对着王贻之发些公主脾气,可一旦进了宫,也得谨守着宫墙之内的规矩,只能对着褚太后埋怨几句,最多在她跟前吵嚷几声,压根不敢跟圣人硬碰硬。 可昨日在太极殿上,因着有北府军做后盾,她竟敢直斥今上没有为人侄的样子,对自己这个姑母不敬。 想到这里,司马恒不由笑出了声——父兄没有给过她的底气,郗归这个往日里的“仇人”却给了她,这世上之事,可真是有趣啊! 她看向郗归,扬眉笑道:“那我就等着看了,看过个十年八载,这朱肖会成为什么模样;看你到底是为北府军觅了个忠诚良将,还是养虎为患、自讨苦吃。” 郗归微微摇了摇头,并没有与之争辩什么,而是转了一个话题:“北府军女军招募,也有段时日了,据说每日里都很是热闹。校场距此不远,公主要不要过去瞧瞧?” “募军有什么好瞧的?”司马恒虽这么说着,但还是对着身旁的侍从说道,“校场怎么走?还不带路。” 一行人很快到了校场之外,五天过去了,招募现场依旧人满为患。 校场前的空地上,充斥着各种各样的身影,各色各样的声音,堪称是人头攒动,接踵摩肩。 郗归带着司马恒登上高台,俯瞰楼下的盛况。 司马恒显然没料到是这样一番场景:“想做女军的人,竟有这么多吗?” 她仔细看去,只见队伍之中,除了少数几个年轻女孩外,竟涌动着不少各个年龄段的妇人。 “怎会有这么多的妇人?她们不是已经成亲了吗?为何还要上战场拼杀?” 郗归含笑反问:“公主也已经成亲,又为何执意要和离呢?” “这些人如何能与我一样?”司马恒不屑地说道。 “如何不一样呢?”郗归收敛了笑意,“你是人,她们也是人;你想好好活着,她们同样想。既然如此,为何你能够屡屡和离,她们就不能出来从军呢?” “从军岂是什么容易之事?”司马恒当即驳道,“战场上的残酷拼杀,随时都有可能让人失去性命,或是落下终身难以愈合的残疾。更何况,她们是女人。女人在战场上,天生就会面临比男人更多的危险。你可曾想过,一旦她们在战场上落入敌手,将会遭遇多么残酷的对待?” “我当然想过。”郗归坚定地说道,“我不会让北府军的任何一名将士,毫无准备地奔赴战场——尤其是女军。我会给她们最好的保护,最好的训练,让她们尽可能安全地奔赴战场。” “再说了——”郗归微微转身,看向一旁临时搭就的简易擂台,“女子又如何?很多女子的力气与武艺,根本就不输男儿。” 司马恒顺着郗归的目光看去,只见擂台之上,一个身形矮壮的妇人,正与一名男子缠斗在一起。 她本以为这是场简单的比试,可没料到竟持续了将近一刻钟的时间,那女子虽是败了,可男人显然也赢得并不容易。 郗归轻声说道:“她力气虽大,打起来却没有章法,若是经过一段时间的训练,必定不会逊于那男子。” 司马恒点了点头,但却仍不看好女军:“天下之大,难免有几个天赋异禀的女子,可这样的人又能有多少?” “并不少了。”郗归叹了口气,“许多出身贫苦的女子,自小便要做农活,因此练就了一身好力气,并不输给男子。只是世人爱说什么‘男耕女织’的佳话,传得好似女子都不必从事农耕之事一般。” “当真?”司马恒有些怀疑。 “自然是真的。”郗归眼中带着悲悯,“你去看看她们的手,便会知道我所言不虚。这些农家女子,手上都有因长期做农活而产生的厚茧,抑或是从事竹篾编织而留下的重重伤痕。养蚕缫丝说得好听,可也是要担风险,要出本钱,要有技术的。她们这一双双手,根本做不了缫丝的细致活计。” 司马恒抿了抿唇,沉默了下来。 半晌,她才开口问道:“徐州一地,能有多少女子?怎么会有这么多人来投军?” “自然是因为过不下去了。”郗归平静地答道。 短短五天,通过考核加入北府军的女子,便有两千余人。 除此之外,还有数百名在考核落选之后,选择在北府军和军里劳作的女子。 这些人中有三四十岁的妇人,有二十出头的少妇,还夹杂着些十来岁的女孩。 看到她们,郗归不由想到了萧红。 那是一个传奇的女子。 郗归从前不明白,萧红明明逃离了那个所谓的封建家庭,为何还会与原本的未婚夫同居,以至于身怀六甲之时,被抛弃在洪水泛滥的旅馆,对着决堤的松花江哀叹。 直到她读到鲁迅的一段话。 他说:“从事理上推想起来,娜拉或者也实在只有两条路:不是堕落,就是回来。”1 何以如此? 因为孤身出走的娜拉,是不能够支持自己的生活的。 郗归想,或许萧红出走之际,也无法负担自己的生活,所以才不得不与其前未婚夫在一起。 这何其可悲,又何其可叹。 尽管如此,可郗归却仍然能够理解萧红的选择,也敬佩她的勇气——或许对于当日的萧红而言,“出走”这件事的意义本身,便比她能够维持怎样的生活状态更为重要。 就好像,对很多前来投军的女子而言,如果能够摆脱家庭的牢笼,她们宁愿在战场上流尽最后一滴血。 “乡愁是属于男人们的奥德赛,逃离是刻进女人身体里的史诗。”2 男人总是梦想着回归故里,畅想有朝一日,功成名就,锦衣还乡,醉笑陪君三万场。 如若不然,便是锦衣夜行,白白浪费好功名。 可女人总要逃离。 她们的家乡带着无数的钩索,想要缠住她们,束缚她们,让她们以一个支持者的角色,奉献出一生又一生。 郗归久违地想起了《呼兰河传》,那是一个美丽的、天真的、温柔的——悲剧。 那悲剧是一面小小的镜子,它告诉我们,有许许多多的女人,在呼兰河,异化一样地成长,变成对同性的加害者;还有许许多多的年轻女孩,在呼兰河,从健康的、活泼的、天真的模样,变成一具沉默的尸体。 不,这绝不仅仅发生在呼兰河。 有一些压迫,跨越了时代,跨越了地域,能够冲破时空,引起无数女性的共鸣。 她们不得不逃离,不得不抗争。 对此,司马恒选择缄默。 公主的身份给了她任性的权力,可对她而言,那些底层女人,不是世世代代都这样过来的吗? 能忍得了一时,便能忍得了一世,与失去性命或是在战场上受辱比起来,来自家庭的压迫,又会有多么难以忍受呢? 司马恒同情这些女人的处境,但这并不妨碍她打心眼里这样想。 可是,当她看到郗归凝重的神色,终究选择将这些话咽了下去。
第151章 宣告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 可校场前的人却并不见少。 维持秩序的将士一一确认队伍中的女子是否都取到了号码牌,又大致数了数需要护送回家者与留宿临时驻地者的数目。 司马恒看着这纷忙的一幕,不由有些咂舌。 “这些女子前来投军,难免会落下母职妻职, 长此以往, 那些被留在家中的男人, 必定会设法生乱。夫妻乃阴阳之本,对于维持一地的稳定, 具有莫大的重要性。你若执意鼓动女子从军, 必然会自毁根基。军旅之中, 到底是以男子为主,你莫要糊涂。” “糊涂?”郗归嗤笑着说道,“这世上糊涂人太多了, 何缺我这一个?” 她俯瞰校场之前人头攒动的景象, 对着司马恒示意:“在你看来, 下面这些人,究竟是糊涂还是聪明呢?” 司马恒毫不犹豫地答道:“不过是一群争相赴死的糊涂虫罢了。” “去年年初, 当我执意来到京口, 训练阿兄留下的私兵时, 恐怕世人也以为我是只不知天高地厚的糊涂虫。”郗归遥遥看向远方的天际,颇为感慨地说道,“可我终究是做成了。” 她侧头看向司马恒:“有无相生,难易相成。这世上之事,本就没有绝对之说。今日之糊涂, 到了明日, 指不定便是极睿智的决定。” “是吗?”司马恒并未被这话说服,“那你说, 女子若是纷纷投身军旅,那些被抛弃的孩子又当如何?就算孩童不会带给你什么威胁,那那些娶不到妻子的旷夫呢?他们若是因此作乱,阴谋反叛,或是为害乡里,你又该如何?” 郗归微微摇了摇头:“你看到此地人多,便觉得好似整个徐州的女子都来从军了似的,可事实却并非如此。” “女性被规训荼毒了上千年,早已深受那套男权思想的毒害,能够决然出走、坚持下去的,毕竟只是少数。或许有许多人能够走出这一步,可等正式的训练开始,究竟能有多少人坚持下去,真正成为一名战士,我们谁都说不准。” “我设立女军,只是想为那些武力不逊男儿、有志驰骋疆场的女性,提供一条可能的出路。只是想告诉世人,战场并不仅仅是男人的天下,女人并非只能扮演一个柔弱无力的依附者的角色。女人同样可以成为英雄——这绝非妄想,也不会是个例。” 司马恒因这话而沉默了片刻,这些天以来,她早已习惯了郗归的语出惊人,可偶尔还是会因她的思维与用词而感到惊异。 “男权社会?”司马恒问道。 “对,男权社会。”郗归面无表情地答道,“一个男性掌握权力,而女性只能在男性权威下接受保护的世界。在这个世界里,女人只能被动地待在男人指定的位置上,被迫变得温顺,变得无害,甚至不能明白地袒露自己对于权力的渴望。” “可自古以来就是男人做皇帝、做国君啊!”郗归的论述令司马恒感到匪夷所思,她根本无法想象郗归成日里都在琢磨什么。 郗归扯了扯嘴角:“若是自古以来就是男人为主,那为什么造出这芸芸众生的神灵是女娲,补天救世的神灵也是女娲呢?” “女娲与伏羲各司其职——”司马恒驳道。 “对,没错。”郗归点了点头,嘲讽地说道,“在男人书写的历史里,他们有意无意地赋予了女娲一个更加接近母职的角色,而将真正的功劳给予了一个男神——伏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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