郗归想到了从前曾看过的一句话,母权地位的丧失,父权制对母权制的取代,是“女性的具有世界历史意义的失败”1。 多么令人振聋发聩的一个形容啊! 郗归想:“如果说曾经的失败已经成为钢铁一般坚硬的事实,那么,我能不能站在这钢铁之上,重新取胜一次呢?” 短暂的沉默后,司马恒首先开口:“好吧,我不与你争辩。反正事实就是,这个世界确实是你所说的那什么男权社会——这是男人的世界,你就算唆使这群女人暂时背离她们为人母为人妻的责任,可又能有什么用呢?这世上有多少男人,又有多少女人?女人一个个寂寂无名,当涂掌权的却都是男人。螳臂当车,只能徒增笑柄。我以为你变聪明了,可今日一看,却也不过如此。” 校场外的人渐渐散了,郗归认真地注视司马恒,问出了一个问题:“公主,你究竟是觉得女人不该上战场,还是觉得这些底层出身的女性,就应该过那种夫唱妇随的生活,不该奋起反抗、追求新生呢?是不是在你眼里,只有你我这样的女人,才能借助出身自在地生活。而像她们这般的底层女性,根本就不配去反抗这不公的世道呢?” 司马恒坦然承认了这一点:“她们的能力太弱了,根本就不堪一击,如何能担得起‘反抗’二字?” “弱?”郗归反问道,“为什么一定要等到完全准备好了才能反抗?为什么反抗的权力只能属于强者?对于精益求精者而言,准备永远都不会有真正充分的那一天。” “我并没有让她们现在就与男人兵戈相见,并没有试图在目前的状态下,掀起一场全部男人与全部女人之间的战争。” “我只是要表明态度,要让所有人都知道,女人,和男人一样,首先只是一个人,然后才是一个女人,才是谁的女儿、谁的妻子、谁的母亲。” “作为一个人的女人,完全应该拥有与男人等同的追求理想生活的权力,她不该是谁的附属品,不该单单只是一个男人的支持者,她完全可以是奋斗者、拼搏者、创造者。” 郗归高傲地仰头,语气带着讽意:“我是一个女人,但当我成为北府军的首领,在世人眼中,我身上女人的色彩便会减弱。他们宁愿承认我的优秀,宁愿承认我是一个远超常人的异类,都不愿意承认女人本就可以拥有这般的能力。可我就是要让他们知道,女人可以养蚕缫丝,创造财富,也可以读书明理,处理政务,甚至于,奋战沙场,保家卫国。” 她毫不回避地与司马恒对视:“哪怕我死了,世人也会知道,北府军曾有一位女性首领,徐州曾有成百上千的女工人、女学生、女将士。” “即便终有一日,我将在这滚滚红尘中湮没无闻,成为既无足轻重、也没有姓名的昨日埃土。可至少在今天,在如今的徐州,我可以影响一批人、启发一批人。星星之火,可以燎原。我要对着她们宣告,而接受宣告的她们,将会是勇敢的先行者,是燃遍这片大地的最初火种。” 司马恒不得不承认,她因郗归这段论述而感到心潮澎湃。 即便她仍旧认为女子从军是螳臂当车,却也忍不住畅想,如果有朝一日,这世上出色的女人越来越多,女性的声音越来越响,那么,她一定会比如今生活得更为自在,更为开心,再不必像从前曾做过的那样,靠一个男人去维持自己的生活,去间接地享受权力。 不过,尽管如此,她心中仍然存着隐忧:“那那些男人呢?你鼓动了这些女人,又要如何说服他们,安抚他们?” 郗归在逐渐昏暗的天色之间,露出了一个意味不明的笑容:“我为什么一定要说服他们?为什么一定要安抚他们?千百年来,女性被迫处于一个依附者、支持者的角色,又有谁来说服过我们,安抚过我们?他们只是暴力地把那套规训扔到我们的头上,在我们周围织出越来越密的细网,想要永恒地捆缚住我们向外伸展的枝条,将我们束缚在一个狭小的空间之内,以便使我们作为一个奉献者,支撑男人们去追求他雄伟的壮志。既然从未有人问过女人愿不愿意,那么,我又为什么要在意那些男人愿不愿意呢?” “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郗归坦然地看向司马恒,“如若抛开两性的视角,北府军的男性将士,大都是我忠诚的属下,能够竭诚尽忠,为北府而战,为徐州而战;而分得土地的百姓们,也大多憨厚勤劳,为了他们自己的利益,而成为高平郗氏忠诚的支持者、捍卫者。” “我并不敌视这些人,相反,我重视他们,感激他们。可这并不代表我可以接受他们一如既往地压迫女性。既然到了我的地盘,领了我的田土,那便要遵守我的规矩。北府军会给每个人向上发展的机会,而不仅仅是男人。” “你看到的这些女人,即便在后续的考核中落选,也可以选择留在这儿,靠劳动来养活自己。未来,北府军所到之处,绝不仅仅只有缫丝作坊与女军,还会有更多男女同校的学堂,更多男女均可担任的职位,更多解放母亲的育幼堂。” 司马恒蹙眉说出了自己的担忧:“育幼园?从事你所说的这些事务的女人越多,甘愿作为一个妻子去奉献的人便会越少。如此一来,徐州未来定会丁口大减,郗回,我只怕你因小失大。” “公主,我知道你是出于好意。”郗归笃定地答道,“可即便是出于政治和军事上的考量,我也应该帮助女性去实现自身价值。” “你可以想象一下,若是占据人口半数的女性,被从繁重的家务中解放出来,去参与社会生产,去为自己和这个世界创造价值,那会是多么壮观的景象啊。”郗归微笑着说道,“至于婚姻之事,野兽尚且懂得竞争求偶,佳偶难得,男子们自该努力才是,怎能反倒怨怼女子呢?同理,丁口减少,便该反思整改,怎能强迫女子处于一种蒙昧无知的状态,浑浑噩噩地结婚生子?” “你放心,在未来,北府军会建立完善的荣誉激励的制度。荣誉、利益、规矩,以及听从指挥、富于战力的武装队伍,会帮助我实现所有这些计划的。” 司马恒还想再问,余光瞥见潘忠从一侧楼梯上来。 只见他拱了拱手,恭声说道:“女郎,刘石遗孀薛蓝,今日也来报名了。”
第152章 赎罪 “薛蓝?她来做什么?” 当军里的办事处查到薛蓝丢失财物的报案信息时, 刘石先前一切反常的举动,便都有了解释。 与之相应的,其背叛之举,也成为了板上钉钉的昭彰事实。 北府军所有牺牲的将士, 都能够葬入郗氏陵园附近的荣园, 其遗属也均会入住光荣里, 在拿到抚恤金的同时,享受北府军的日常照料与徐州军民的尊敬爱重。 可这一切却与薛蓝无关。 刘石隐瞒受到威胁的事实, 故意唆使赵强回去休息, 独自前往城外送信, 以至于最终丢失信件,泄露消息,触发了世族连夜出兵攻打府衙的阴谋, 害得吴兴的北府军折损了三分之一的人手。 如此大罪, 纵然他于垂死之际, 以那样惨烈的方式示警,也根本不能完全弥补。 无论是郗归还是北府军上上下下的将士, 都绝不会允许刘石与其他牺牲在动乱之夜的勇士一样, 光荣地入葬荣园。 那一夜, 北府军牺牲了数百人。 他们人人都有父母,人人都有家小。 逝者已矣,可活在人间的遗属,却要承受日复一日的悲伤。 纵然他们早就在军里的生活中记下了“名编壮士籍,不得中顾私”的道理, 可却仍然会因亲人的骤然离世而感到惊痛。 他们早就知道, 自己的亲人很可能会牺牲在战场上,这是北府军每位将士都从不畏惧的荣耀。 可令他们无法接受的是, 自己的亲人死于一个意外,死于一个本来很有可能会被避免的偶然。 这怎能不令他们感到心痛?怎能不让他们心生埋怨? 郗归还未回到京口之时,手书就已传遍了北府军。 她言辞恳切地嘉奖了所有牺牲的将士,对他们的勇武进行盛赞。 信中郑重宣告,两日后,京口将举行肃穆的仪式,哀悼这些捐躯的勇士。 她表达了深切的悲痛与遗憾,为将士们的牺牲感到心痛,因纪律规矩的松弛倍感震惊。 为此,她将在牺牲的将士下葬后,在整个北府军与徐州范围内,开始一场彻底的整顿。 她要严厉地整肃军中的纲纪,要求所有人严格落实二人为公、请示报告、保密防谍等制度,杜绝此类事件再次发生。 军中的生活安排得充实,没有多少人会百分百地对整顿拥有热忱。 恪守规矩的人尤其会感到气愤——既气刘石的愚蠢与背叛,又埋怨他连累他人、给所有人增加负担。 心存此类想法的人并非少数,薛蓝在为刘石感到惊痛的同时,不得不再比旁的遗属多承受数道责备怨恨的目光。 她还这么年轻,便失去了成婚不久的丈夫;她的孩子尚且不足一岁,便成了一个失祜的孤儿。 但更为可怕的是,他们是军里第一家被钉在耻辱柱上的遗属,他们即便失去了亲人,也将一辈子都活在别人的指指点点之下。 坦白讲,郗归并未薄待薛蓝。 她虽未允许薛蓝入住光荣里,可却仍旧给了她一笔抚恤金,作为刘石将功折罪的补偿。 如此一来,既能警戒其他将士不要触犯规矩,又留出了迷途知返的余地,好让人知道,悬崖勒马与一错再错之间,仍是有着极大的区别。 可对于薛蓝而言,最重要的并非抚恤金,而是落在她身上的耻辱。 她第一次对刘石心生恨意,但又很快强迫自己消除这个念头。 人人都能够恨刘石,唯独她不能,因为是她没有保管好彼此间的信物,更因为她与孩子,是促使刘石犹豫隐瞒以至于最终犯错的直接诱因。 她不仅不能恨,甚至还打心底里感到愧疚。 短短几天之内,她已不止一次地觉得,自己对不起刘石,也对不起那几百名牺牲的将士。 如果罪名已经深刻地烙印在了刘石的姓名上,薛蓝觉得自己至少也该承担一半。 可她实在不愿承担这样的耻辱。 自责与痛苦在她心中交织,她无法面对婆家娘家的任何亲人,只想离开那个环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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