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这时,她听人说郗归到了校场,与庆阳公主一道观看女军报名的盛况。 薛蓝浑浑噩噩地出门,迫切地想见郗归一面。 她不知道自己要说什么、能说什么,只是希望这位神明般的女郎,能够为她指出一条明路。 可当薛蓝远远看到众人排队的景象,当台上的女人以一种绝不认输的坚强姿态奋力搏斗时,薛蓝忽然意识到,其实出路就在自己眼前。 薛蓝怔怔地站在不远处,过了许久,才终于鼓起勇气,想要上前取一个号码牌。 但她很快便被一些将士和军属认了出来。 潮水般的窃窃私语,在人群中一浪又一浪地传了开来。 离场的步伐停了下来,越来越多的人走向薛蓝所在之处,想看看那个引得刘石背叛的女人,究竟长了副什么模样。 甚至有人轻佻地吹了声口哨,意味不明地扫视薛蓝。 各种各样的声音充斥在薛蓝耳边,并且带有极为明显的越来越大的趋势。 薛蓝局促地站在原地,深深垂下了头颅。 潘忠很快发觉了此处的异常,他大步上前,驱散人群,让两名将士守着薛蓝,自己则赶去向郗归汇报。 郗归听了汇报,还未开口说话,司马恒便不快地讲道:“管她作甚?刘石的背叛害死了多少人?就连我手下的护卫也损失惨重。如今的种种,不过是她该受的。郗回,你可不要心软。” “与她又有什么干系呢?”郗归轻叹了一声,“这世上只有千日做贼之人,而无千日防贼的道理。会稽陆氏是何等的家族,他们豢养的武士,若想于里巷之中,偷几个无关紧要的荷包、首饰,岂会是件难事?再说了,不守规矩的是刘石,薛蓝人在京口,又与吴兴的动乱有何干系?” 司马恒冷嗤一声:“你倒是清醒,但就不知道,北府军几万余人,以及他们的亲属,会不会如你这般分得清了。圣人说不迁怒不贰过,可这世上又有几人能够真正做到?你若是轻易原谅了她,安知往后不会有人知法犯法?商君连治之法,岂是平白设立?” “我永远不会原谅刘石,覆水难收,这是背叛者应该承受的代价。”郗归只是想到了《小团圆》,想到了那句“汉奸妻人人可戏。” 潘忠的转述令她有些担忧,她怕这指摘最后演变为一场欺凌的暴行。 她不愿京口发生这样的事,也不想放弃任何一个想要奋力自救的女性。 “带她过来吧。”即使心中仍旧存有顾虑,郗归也愿意给这位无辜的可怜女子一个机会,她愿意听听薛蓝的想法。 薛蓝一身素服,眼眶肿而带红,面容苍白而绝望,仿佛一个自冰窖走出的假人,神色之间,完全没有那种妙龄女子的灵动之感。 她直愣愣地跪倒在地,流下两行泪水。 甚至因为这几日哭得太多的缘故,连泪水也不够丰盈清澈。 她哀哀地诉说,沙哑的嗓音带着无尽的愁意:“民妇自知罪孽深重,本不该打扰您,只是,只是我的孩子究竟还小,民妇实在不忍心让他从小被人奚落着长大。” 郗归平静地问道:“你来这里,是想做什么呢?” 薛蓝抬起头来,向前膝行了两步:“女郎,民妇恳求您,救救民妇的孩子,阿福也是北府旧部后人,是当日跟随郗司空南征北战的功臣之后啊。” “呵。”司马恒在宫中长大,最是见不得这种卖弄可怜的女人,“北府军这么多人,有多少功臣之后?不说别的,就说被刘石害死的那些人,难道他们之中,就没有功臣之后吗?因为这场动乱而失怙的孩子何其之多,你的孩子可怜,难道别的孩子就不可怜吗?” 薛蓝痛苦地摇头,眼底越来越湿,哽咽地说不出话来。 她快速地呼吸着,断断续续地说道:“我知道是我们的错,若是能够选择,我愿永生永世,于阿鼻地狱之中,受烈火焚身之苦。可阿福还不足一岁,他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没有做错啊!” “人生在世,做任何事情,都是要付出代价的。”郗归低头看向薛蓝,“并非我有意迁怒于你。事实上,我们并没有对你本人和孩子做出任何处置。只是你要明白,你先前之所以能够住在军里,阵亡将士们的遗属之所以能够入住光荣里,靠的都是军属的身份。刘石知法犯法、明知故犯,不配当北府军的烈士,你与孩子自然也不能享受遗属的荣光。” 她平静地问道:“你让我救救孩子,又是想让我做什么呢?难道要我明晃晃地告诉大家,背叛者的孩子,亦能享受与烈属一般的待遇吗?” 薛蓝哭泣着摇头:“岂敢如此?岂敢如此?” 一阵风吹过,薛蓝不由打了个颤。 大雨很快落了下来,这凉意让薛蓝混沌了几日的头脑逐渐清醒。 她于霎霎的风雨声中,哀求地说道:“求您开恩,让我加入北府军赎罪。刘石的罪孽,我来替他偿还。我愿做第一个冲锋陷阵的女军,在战场上为您尽忠。” 司马恒想要开口,却被郗归拦了下来,只能眼睁睁看着郗归问道:“北府军不允你入住光荣里,将刘石背叛之事传得人尽皆知,你心中可有怨怼之意?” 薛蓝闭上了眼,截断两行清泪:“民妇不敢。女郎未曾迁怒,便已是我等的大幸,民妇感激不尽,安敢怨恨北府军、怨恨女郎?” “我只恨世族,恨他们诡计多端,诱使刘石犯下大错。”薛蓝重新睁开眼睛,坚定地说道,“女郎,请您给我一个机会,让我雪耻复仇。我会竭尽所能,为我自己、也为刘石、为阿福,为我们三人向您尽忠。” 郗归听了这话,上前两步,看向薛蓝:“若是世族余孽与北秦细作找来,利用你与北府军之间可能存在的嫌隙,诱使你行不轨之事,你当如何选择?敌人的威逼利诱,远比世人的闲言碎语来得可怕。真到了那样的时候,你又能否经受得住?是雪耻还是再叛,你自己又可能说得清楚?
第153章 回答 薛蓝很快就用实际行动做出了回答。 她回家之后, 翻来覆去地想了整整一晚,终于在黎明之际,做出了自己的选择。 破晓的天幕清冷寒凉,宛如薛蓝此刻沉静如水的内心。 她将铜镜拿到窗前, 借着微光端详自己的面容。 少女时期, 她曾因这一副好相貌而受到不少夸赞。 即便她从不表露出来, 可内心却依然因此而欣喜自豪。 正是这样一副美丽的容貌,让她获得了不少少年人的青睐。 后来, 父亲深思熟虑, 选择了新立战功的刘石, 定下了他们的婚事。 刘石是个好夫婿,他有着显而易见的光明前途,性情也很是不错。 薛蓝原本以为, 自己会这样幸福地过一辈子。 可谁能想到, 造化弄人, 有朝一日,她自己却成为了别人诱使刘石反叛的鱼饵。 刘石死了, 而她将不得不在往后余生, 日复一日地带着叛人的耻辱苟活。 父亲说, 他会为她找一个新的夫婿。 他要她将孩子留给刘家,然后尽快嫁与旁人,以便用一种最快的方式,与刘石彻底切割开来,以免娘家受到牵累。 可薛蓝知道, 真正的切割不会如此简单。 昨日校场外的议论与目光, 无不让她更为具体地意识到,自己接下来可能会面临什么。 当祸水的形容与一个貌美的年轻女子连结在一起, 其影响远比人们想象的更为持久和可怕。 薛蓝并不懂得太多的道理,但作为一个被凝视的客体,内心深处的本能让她敏锐地察觉到了危险,使得她比之前更为强烈地想要另觅出路。 她非常明白,不是北府军需要她,而是她需要加入女军。 军中纪律严明,只有在那里,她才会获得真正的安全;也只有在那里,她才能减轻自己内心的愧疚,以行动洗刷落在自己与孩子身上的耻辱。 晨光熹微,日影薄明。 薛蓝取来平日里缝补衣裳的针线,又找出了先前与刘石一道准备的、打算在阿福抓周时使用的一块小小墨锭。 她在陶碗里盛了些许清水,按照店铺杂役嘱咐的方式,一点点地磨出墨汁。 浓黑的墨汁带着一种非香非臭的味道,是薛蓝从未闻到过的气味。 她想起买墨锭的那天,她与刘石怀着满满的激动,畅想着阿福往后能够读书识字、效力北府、光耀门楣。 可事到如今,他们母子将不得不背着骂名搬出军里,阿福又能有何前程可言呢? 薛蓝这样想着,终于下定了决心。 她紧咬牙关,用右手拿起了一枚铁针。 冰凉的针尖抵在脸上,几乎没有任何感觉。 薛蓝心中已然下定了决心,可手却颤抖着刺不下去——作为一个从小被喜爱、被照顾的女孩,她从未用利器伤害过任何人,更遑论对着自己下手。 邻舍传来了鸡鸣声,薛蓝意识到,时间已经不早了。 她握紧左拳,可右手却始终无法真正深刺下去。 铁针轻轻地陷在脸颊中,甚至没有流出几滴血。 阿福的哭声不合时宜地响起,薛蓝迅速冲向床榻,抱住了他小小的身体,温柔地哄道:“好孩子,不哭不哭,阿娘来了,阿娘在这里。” 她喃喃重复着诸如此类的安抚之语,终于哄得阿福重新入睡。 薛蓝看着孩子恬静的睡颜,眼底渐渐湿润。 她行尸走肉般地拖着步伐,僵硬地走到厨房,趁着嫂嫂还未反应过来的空当,一把拿起菜刀,从自己右脸划过。 厨房里瞬间响起了惊呼声,并且不断蔓延开来,传遍了整个薛家、整条街巷。 当军里值班的官吏随着看热闹的居民挤进薛家时,薛蓝已将墨汁涂满了伤口。 薛母抱着熟睡的阿福,侧站在一旁垂泪。 薛父拿着条竹棍,想要冲上前去打薛蓝,却被薛蓝的兄长薛点死死拦住。 官长连忙命人去请医者,然后才问薛蓝:“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你如此行事,既伤了自己,又致使父母动气,实在是不该。你且告诉我,你这么做,究竟是为了什么?” 薛蓝白皙的脸上,混合着殷红的血与浓黑的墨。 她于一阵阵的痛楚中缓缓抬头,扫视围观众人:“先夫背叛北府,犯下大错,我日思夜想,实在愧疚,故而自黥己面,以此赎罪。” 官长虽也因刘石之叛而对薛蓝有些微词,但在看到她这副模样后,显然无法再说出什么恶言,只干巴巴地宽慰道:“刘石之罪,与你何干?莫再如此行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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