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瑾并非不懂这个道理:“谢墨已经派出了不少斥候,十日之内,北秦若是还没有动静,他便会伺机而动,派出刘坚等人,主动围歼北秦军队。” 郗归点了点头,稍稍放下心来。 她早已叮嘱过刘坚,渡江后的第一战,不求范围多大、歼敌多少,只求一个捷讯,最好是以绝对的优势兵力,围歼敌一小部,以求振奋士气。 第一批渡江的两千人,都是校场上的精锐,也曾在剿匪中实践过这个原则。 对他们而言,小范围的歼灭战想必不成问题。 校场距离府衙不远,说话之间,牛车已在院中停下。 婢女们下车打帘,谢瑾一路摩挲着郗归葱管似的手指,此时终于按捺不住,轻轻吻了吻郗归的手指。 郗归瞪了他一眼,当先下了牛车。 谢瑾笑着跟上,隔着重重宽袖,紧紧握住郗归的手。 郗声知道年轻夫妇之间的热切,是以虽然不喜谢瑾,也瞧不上他分别几日便巴巴追来的行径,却还是没有多加耽搁,礼节性地共用夕食之后,便将时间留给了夫妻二人。 谢瑾知道郗归的心事,所以并不着急亲近,只是揽着郗归靠在一处,一边摩挲着郗归的发丝和手指,一边絮絮说着关于市马、徙民二事的看法。 “圣旨已下,琅琊王不日便将渡江,与拓跋氏商议市马之事。只是桓氏那边,还需再行商议。圣人好不容易得了个提升司马氏威望的法子,是决计不希望西线也买来马匹、分了琅琊王的功劳的。” 郗归没有说话,谢瑾很清楚,关于蜀中建昌马一事,郗归绝无让步的可能。 可他还是问道:“阿回,我们可以稍缓一些吗?等拓跋氏的马匹到了江左,再与桓氏联系,换取益州的建昌马。” 郗归侧身看向谢瑾:“玉郎,你告诉我,司马氏凭什么为了他一姓的名声利益,让前线的将士苦等?你觉得这合理吗?朝堂之上,你尽可以筹谋权衡,可我绝对不会同意。台城若下了圣旨,我便是奉皇命行事;可圣人若想阻拦,那就只好让他接受木已成舟的事实了。到了那个时候,难堪的只会是台城,而绝非京口。” “桓氏到底身份尴尬,阿回,你何必非要再跟他们沾边?” “是我非要牵扯桓氏吗?”郗归一把推开谢瑾,坐直身体,“你倒是说说,除了益州和拓跋氏这两条路,江左还能从哪里买到战马?而除了荆州之外,又有谁能将建昌马运至建康?人人都知道战马的重要性,拓跋氏就算愿意与江左互市,也绝不会为我们提供太多马匹。难道你要让江北的将士站在地上,等着被胡人的铁骑践踏吗?还是要让他们跑着去抢胡人的战马?” 郗归冷笑着说道:“你这么为司马氏着想,少度知道吗?他知道他敬爱的叔父,为了讨好圣人,竟然愿意让他在前线苦等吗?” “益州战马并非只能由荆州运输——” “你住口!”郗归大声斥道,“不由荆州运输,难道要辗转宁州,经广州、江州,然后再运至扬州吗?” 郗归的声音太大,南烛和南星尴尬地对视一眼,悄然无声地退了出去。 “不会等太久的。”谢瑾早就知道郗归的坚持,他并未觉得难堪,只是还想劝说郗归稳妥行事,以免招致非议,“江左缺马由来已久,并不急在一日两日。最多一月,琅琊王那边必有消息。就等台城下了圣旨,再让北府军光明正大地去找桓氏市马,好吗?阿回,你在京口的作为瞒不了人,京口已经如此受人瞩目,就不要再沾惹不必要的麻烦了。如此这般的神兵利器,如何能私下送与桓氏做交易?我知道你并无私心,可满朝文武不会这么想。太原王氏正巴巴地等着呢,你何必让他们有由头来寻你的错处?”
第78章 利剑 “他们要寻便寻。”郗归一把打掉谢瑾想来拉她的右手, “我就是要与桓氏交易,你倒是说说,这会触犯江左哪条律法?” 谢瑾垂眼说道:“桓氏意图谋逆,此事江左人尽皆知。” 郗归冷哼了一声:“既是乱臣贼子, 仁人志士何以不出兵讨伐?竟然还让他们盘踞荆州, 依旧做着封疆大吏?” 谢瑾抿了抿唇:“时势使然, 朝廷眼下还奈何不了桓氏。” “既然如此,桓氏便还是江左的臣子, 荆州更是江左的辖域, 我与桓氏互通有无, 又有何不可?” “阿回,我不是为了圣人。”谢瑾看着郗归,恳切地解释道, “我担心他们为难你, 担心他们的阻挠会让你想做的事情难上加难。我们不要那么着急, 好吗?” “他们凭什么为难我?”郗归冷笑道,“论兵力, 有北府军在, 建康城中有谁能奈何得了我?论情理, 长江本如长蛇,江左画江而守,要害便在于首尾相应。我与上游桓氏互通有无,于御胡大局有益无害,他们凭什么阻拦我?” “北秦虎视眈眈, 我们每个人脸上都有无形的耳光。”谢瑾还未来得及说话, 郗归便倾身向前,小声但冷酷地说道, “而台城之内,玉郎,你的君主、你的同僚,不过都是群不顾大局的内战内行、外战外行的蠢货,我不指望他们,更不惧怕他们。” “何必——” “你不要劝我!”郗归直起身来,冷漠地说道,“不要用你朝堂上的那套规则来说服我,阿兄正是中了这套话术的圈套,才在即将获胜的前夜功亏一篑。我不需要名垂千古,不稀罕那些名士给我多高的评价,我永远只在两件东西面前让步——绝对的正确,还有绝对的实力。台城休想用江左那套陈腐的规则来束缚我,腐朽的堤坝永远无法拦住汹涌的潮水,无论是司马氏还是世家,都必输无疑。” 谢瑾久久没有说话,他不得不承认,自己受到了震撼。 他从前总以为郗归是受到了郗岑的影响,才会如此激进。 可直到此时,他才不得不承认,郗归要比郗岑尖锐得多。 她是真正的利剑,周身带着铸剑池里熊熊的烈火,通红的熔铁是她的眼泪,更是她的力量。 在昏暗的烛火中,郗归与谢瑾沉默着对视。 她的眼睛称量着他的灵魂,而他的目光,也正在试探着抚触她的灵魂。 谢瑾从未觉得郗归如此强大,强大到如同高悬的明月,因为高高在上,所以清冷孤独。 在过去的许多年里,没有人真正理解郗归,就连他也没有。 她不是一只虚张声势的狸奴,她是离群的大雁,是失散的孤兽。 她有一腔的哀伤和痛苦,却仍有雄健的翅膀,和锋利的爪牙。 谢瑾不由自已地想起七年之前,荆州沁芳阁下的初见。 那时的郗归是如此地明快,如此地鲜妍。 隔着迢迢的时光,谢瑾几乎已经忘记他们当初缘何相爱。 他不信自己肤浅到只爱她的皮囊,可他竟从来也没有真正读懂过她的灵魂。 一个叛逆的、不羁的、强大的灵魂。 谢瑾闭上了眼睛。 往事一幕幕地浮现在他眼前,他觉得自己仿佛经历了一场荒谬的梦境。 他当初爱的是什么呢? 爱她貌美?爱她娇俏? 谢瑾不相信。 他伸出手,想抓住一点过去的碎片,脑中却满是郗归从前的笑声。 在银铃般的清脆笑声中,他终于意识到,他原本就爱她的不同。 重重的时光像浓浓的迷雾,掩盖了他们之间的一切。 以至于七年之后,他们回头看去,只知道彼此依旧相爱、相信,却没有意识到,他们都已经走得太远。 就像两株原本就不相似的幼苗,在短暂的纠缠后,朝着南辕北辙的方向,尽力地生长出去。 越是努力,便越遥远。 郗归不是郗岑,她比郗岑更甚。 谢瑾无比清醒地认识到,她比桓氏、比北秦,更有可能成为江左政权的掘墓之人。 “阿回,你当真要毁了这一切吗?” “不是我要毁了它。”郗归怜悯地摇了摇头,“是它自取灭亡。” 一个苟且地偷来数十年生机的王朝,终究会尽失那不属于它的气数。 或许在最初的时候,衣冠南渡,新亭对泣,士人们还怀着光复河山的念头,江左尚且能为这想望提供一块绝佳的土壤。 可世家却在这土壤中牢牢扎根。 天之道,损有余以补不足;人之道,取不足以奉有余。1 世家的贪婪汲取了江左所有的养分,而司马氏为了权力,心甘情愿地许出了予取予求的承诺。 江左从此便无可挽回地败坏了。 王丞相又如何?郗司空又如何? 再有能耐的治世能臣,面对江左这个畸形的怪胎,都只能让它苟延残喘地稍稍续命,而不能根治其与生俱来的顽疾。 郗归垂眼说道:“两军相争,一胜一败,所以胜败,皆决于内因。2江左是自己腐烂掉的。一颗果子,当它从内部开始腐烂的时候,便再也没有人能够再阻拦这个进程。包括你我在内的所有人,都只是它败坏的帮凶。” “可至少它现在还没有败坏到无可挽回的地步。”谢瑾痛苦地说道,“胡马临江,势不可挡。阿回,在大局跟前,这颗果子难道没有在发挥作用吗?毁掉它,便会比如今更好吗?” 郗归并未直接反驳:“一栋腐朽的楼阁,固然可以短暂地为行人遮蔽风雨,但终究还会訇然崩塌。到了那个时候,焉知不会砸死更多的人?” “外忧内患,二者孰轻孰重?”谢瑾追问道。 郗归却笑了:“你看,你也会说,外忧内患,孰重孰轻。所以大敌当前,我予桓氏刀枪,桓氏为我市马,又有何不可?” 她伸出指尖,轻轻点了点谢瑾的胸膛:“玉郎,以子之矛,攻子之盾啊。” 谢瑾却没有笑,他握住郗归的手,郑重地说道:“阿回,无论你想要做什么,都还不到时候。” “当然。”郗归也收敛了神色,带着几分认真,几分嘲讽,“腐朽的楼阁也可物尽其用,我不会急着推倒它。” “当然,你也尽可以捍卫它。”郗归漠然补充道。 “我们不是敌人。”谢瑾不明白,为何好端端地,又谈到了这样剑拔弩张、图穷匕见的地步。 “我们当然不是敌人。”郗归重新坐在榻上,“我们一样地追寻正确,一样地渴望安定,当然不是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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