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甚至不得不承认一个残酷的事实:“你与阿兄尚且算不得敌人,我们又如何会是敌人呢?” 谢瑾原本还因郗归的言语而感到安心——哪怕是粉饰,哪怕是哄骗。 可随即便被郗归的后一句话当头泼了一盆冰水。 郗岑的存在会时刻提醒他,自己与郗归之间还横亘着一条性命,纵使那并非出自他与郗岑的本意。 他说:“我们岂止并非私敌?阿回,我们是爱人。” “呵,爱人?”郗归嘲讽地笑了一声。 “可爱又能够有什么特权呢?”她厉声问道,眼中渗出了眼泪,“作为挚友,你与阿兄之间,难道没有朋友之爱吗?还不是要争个你死我活?阿兄对我,难道没有兄妹之爱吗?可他却这样将我一人抛在世上?” 谢瑾看到郗归眼中的痛色,紧紧将她抱在怀里。 他感受到了襟前浸湿的眼泪,后悔得无以复加:“对不起,阿回,都是我不好,我不该提起。” “你看,直到此刻,你也只说不该提起,而不会说不该与我阿兄相争。” “我——” 郗归疲惫地闭上了眼睛,任由谢瑾将她抱在怀中:“无需多言。玉郎,我们每个人,首先都是一个独立的、完整的人,然后才是谁的亲人、谁的爱人、谁的朋友。我们出身在这样的家族,荣华富贵唾手可得,权力利益相距不远,谁都不必为了生计忧心,是以都比寻常人更加在意自己理想。” 谢瑾听到她说:“人人心里都有一个大同世界,有一幅宏伟蓝图,谁都不肯承认自己是错的,我们都想完成自我实现。” 郗归的语气很是平静:“时间会证明一切,但时间绝不白白证明。在流淌的岁月中,我们要自己尝试,自己斗争,甚至彼此刀戈相向。” “我绝不会,阿回,我绝不会。”谢瑾紧紧抱住郗归,丝毫不肯放松。 “不要做出这样的承诺。”郗归睁开眼帘,“因为我不能承诺。” “你听过玉碗被烧裂的声音吗?”谢瑾很想这么问,但终究没有说出口。 他的心好似一只单薄的玉碗,在熊熊的烈火中,一点点爬满了蛛网似的裂纹。 他觉得心痛,又觉得好像理应如此。 甚至还觉得,痛也好过无知无觉。 他庆幸自己毫不犹豫地爱了七年,这爱使得他此时此刻依旧可以毫不犹豫地开口:“但我可以承诺。” “不,你不可以。”郗归离开了谢瑾的怀抱,直直看向他的眼睛,“这样的承诺,会显得你在阿兄面前的坚持,你们所谓挚友的情谊,是那样地不堪一击。” 爱情有多么伟大呢? 郗归不知道。 但无论如何,她绝不相信爱情可以高过原则。 “能够引起人类持久的惊奇与敬畏的,应该是星空,是道德,是真理,而不是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之间的浅薄爱情。”郗归毫不留情地说道。 “可我从来不觉得爱是浅薄。”谢瑾坚定地反驳。
第79章 臣服 “从前你曾为我讲过一个故事——贫乏之神趁着丰盈之神醉酒, 与之共眠,诞下了爱神。1那时你告诉我,爱是贫乏向往丰盈。” 谢瑾不得不承认,自己的灵魂曾在今晚毫无抗拒地向着郗归臣服。 “你让我看到了不一样的东西, 让我开始愿意思考不一样的可能。阿回, 这是嘉宾没有带给过我的。” 他郑重地看向郗归:“从前我觉得你与嘉宾相似, 觉得你们都是与我不同的人。可直到今天,我才真正明白, 我与嘉宾, 甚至还有桓阳, 不过都是一样的人。我们都不过此间一个平平无奇的普通士人,有着不同却相似的抱负,在一方天地里挣扎来挣扎去。可你却不同, 阿回, 你与我们都不同。” 谢瑾由衷地庆幸, 庆幸在这七年之中,他从未真正放手。 所有的坚持都有了结果, 他所喜的, 不仅仅是与郗归结为夫妇。 与真正的爱情相比, 无论是世俗的名分,还是□□的欢愉,都显得那样地微不足道。 他真正庆幸的,是他终于比从前更为清晰地触到了郗归的可贵灵魂。 和情欲的爱潮相比,灵魂的交锋更加令他感到心颤。 对他而言, 今夜的郗归, 是星空之上的另一片星空,是真理之后的又一面真理。 他不确定那是否正确, 甚至并不认同,但那已足够令他心折。 没有人不会为这样的触动折腰,除非那个人对自己真正的灵魂毫无知觉。 他的额头紧贴着郗归的额头,他的皮肤呼吸着郗归的皮肤,可他还是觉得能够且应该更近一步,他们的心应该离得更近。 谢瑾迫不及待地盼望明天的到来,迫不及待地想要推动命运的齿轮,迫不及待地想要看到最终的结局。 他觉得自己正和郗归站在沙盘的两侧,他们即将进行一场史无前例的推演。 他不必等到一切开始,便可以想到那会有多么地酣畅淋漓。 就在几个时辰之前,在前往京口的渡船上,他还并不完全明白,自己为何这样地喜欢和如今的郗归在一起。 朝堂之上,他游刃有余。 可与七年后的郗归在一起时,他们却总是在争论。 然而他却沉溺于这种相处的状态。 在这样剑拔弩张的论辩中,他竟比在朝堂之上轻松得多。 与郗归辩论的,是那个全不设防的真正的他。 更可贵的是,她也从不在这争论中遮掩真正的自己。 他们的灵魂相对而立,纵使立场不同,但却都是坦诚而开放的。 郗归说得没错,他们纵使政见不同,却从来不是私敌。 于是他们仍旧可以像荆州的玉郎和阿回、郗岑和谢瑾那样彼此信任。 甚至比那时更好。 因为郗归的灵魂,比那时更为耀眼,也更为深刻地吸引着谢瑾。 谢瑾真正明白了自己爱的是什么。 “爱从不浅薄。”谢瑾无比坚信地说道,“如果有人觉得爱情庸俗而浅薄,那他不是没有体会过真正的爱情,便是对爱心怀偏见。” 郗归扭过头去:“我无意与你就爱情展开辩论。” 她不是十几岁的女孩,不会永远沉溺在“浪漫爱”的神话之中。 在那个未来的世界,爱情之所以曾经神圣无比,是因为它曾与自由,与理想,与无数珍贵的东西联结在一起。 所有人都在爱情中寻觅价值,无论是物质的还是精神的。 那种神圣的纯洁的高贵的爱情,其内涵是由恋爱双方共同赋予的。 而“爱”本身,仅仅只是一件普通的容器。 郗归的拒绝令谢瑾发出一声释然的轻笑,他认为她在刻意回避——一种可爱但别扭的刻意回避。 “阿回,关于朝堂之事,你字字珠玑,可一谈到爱情,你却说无意辩论。”谢瑾带着满腔情意,直视郗归的眼眸,“究竟是爱情不值一提,还是你刻意贬低?” “我并不同意你的看法。”谢瑾笑着说道,声音温和极了,也幸福极了,“阿回,我认为爱是很好的东西。能够爱,是一种难得的品质,我不会羞于提及。” 谢瑾还想说,你从前明明很敢爱。 可他旋即便意识到,那个活泼的、灵动的、灿烂的敢爱敢恨的郗归,也许正是消逝在了他和郗岑的争斗中,消逝在了她所说的腐朽的江左。 而作为帮凶之一,他不能也不应苛求郗归,他不配指责她不够爱。 是她教会他爱。 他曾经为了家族、为了江左活了许多年,直到遇到她之后,才拥有了一种全然不同的生命体验。 他是一个窃贼,从她那里学到爱人的能力,如何能反过来指责她看低爱? 他只是为她感到难过。 在荆州时,她曾经那样义正言辞地指责他,指斥陈郡谢氏不顾惜家中女儿的心意。 可如今,在她眼里,甚至就连她自己的心意也变得无足轻重。 谢瑾伤怀地看向郗归,可郗归却说:“我不需要你的怜悯,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般清醒地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她说:“从前我爱你,爱阿兄,可现在,我爱百姓,爱天下。” 这滔滔的江水,滚滚的红尘,市井巷陌间每一个努力生活的普通人,哪一个不值得她去爱?不值得她奋不顾身地爱? 命运让她穿越迢迢的时空,趟过神秘的虚空,最终来到这里,也许正是为了这片土地,而绝非为了让她去爱某一个人。 谢瑾并没有反驳,他沉静地说道:“可我爱你。我爱江左,爱建康,爱谢氏,但这些通通不妨碍我爱你。阿回,我爱你。” 即使是在七年前的荆州,即使是在最情浓的时刻,谢瑾也从来没有讲过这样直白热烈的情话。 谢家玉郎是一泓深沉的潭水,是一枚温凉的玉璧,是含蓄再含蓄,温润再温润。 可现在他说:“我爱你。” 时光荏苒,他们的改变绝不仅限于立场,还有性格,还有灵魂。 他们曾那样紧密地灵魂相贴,在彼此身上留下了自己独有的印记。 物换星移,那印记婉转地蔓延开来,铺满了爱人的心室,也改变了那个原本的灵魂。 他们仍旧互相吸引,却与从前不同。 郗归有些怅然。 她无比真实地感受到了谢瑾真挚的爱情。 她来自遥远的未来。 在那里,她没有如今这般的权力与富贵,只是一个平平凡凡的普通人。 对那个尚在青春期的普通女孩而言,她和周围的朋友们,有谁不曾渴盼过轰轰烈烈的美好爱情? 可那样的爱只属于飘摇乱世和太平盛世。 但此时此刻的阿回和玉郎,却处在一个没那么好、却也绝不算最坏的时代。 爱情的传奇,不会发生在这样平庸而腐朽的时代。 因为没那么好,所以要被世俗牵绊,不能为爱情奋不顾身。 因为绝不算最坏,所以还有一线希望,还总想要勉力一试,还不能放纵自己为爱情沉醉。 郗归说:“玉郎,我们都是想要为这个世界做些什么的人,都有属于自己的那条路要走。人生太长,长路漫漫,能够一直相伴的,只有志同道合的同路之人。” “难道我们就绝非同路之人吗?”谢瑾直白地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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