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你要问自己,而不应该问我。”郗归坐在妆镜之前,径自拆卸钗环,“江左无药可救,我要守护一方百姓,而绝非一个腐朽王朝。你要做司马氏的捍卫者,而我,恐怕要做司马氏皇权的掘墓人。” 乳白的玉钗搁到妆奁里,发出清脆的响声,谢瑾的心房也随之一颤。 他拿起犀角梳,轻轻为郗归理着头发:“我不知道往后会如何,但至少眼下,我们能够携手同行。阿回,我永远不会伤害你。” “但愿如此。”郗归看向镜中的自己,“未来如何,取决于我们怎么做。玉郎,你想好了吗?你是要做司马氏一家的忠臣,还是要做江左的社稷之臣?” 这是郗归第二次问起这个问题。 谢瑾没有办法否认,自己的内心出现了一丝小小的动摇。 他从小便敬佩郗司空,敬佩他外拒胡族,内安江左,敬佩他一心为国,谦冲挹盈。 他一直希望自己也能成为郗司空那般的臣子。 他渴望江左迎来真正的太平盛世。 所以他一力反对桓阳与郗岑的图谋,拒绝他们将江左拉入动荡的漩涡。 他处心积虑还政于君,想要挫杀世家的烈焰,让司马氏成为江左真正的天子。 可司马氏的君主,真的担负得起这样的责任吗? 他迟迟没有真正完全还政于君,是不是也是因为自己心中仍有疑虑? 谢瑾不知道。 他身处浩浩荡荡的浪潮之中,不知道历史的大潮正在朝着哪个方向涌动。 挣扎之中,谢瑾听到郗归说道:“家国天下,本非一物。一姓之国,与万民之天下,孰轻孰重,这难道很难选择吗?” 谢瑾轻轻搁下了手中的梳子,同样看向镜中的郗归:“可是阿回,你怎么知道,你选择的、就一定正确呢?” “你动摇了。”郗归薄唇微启,吐出的是宛如咒语一般的可怕预言,“玉郎,你动摇了,你自己也不确定,你所坚持的是否正确,所以转而问我。” “我坚信我的选择,不过,未来的事情,谁又说得准呢?”郗归转过身去,靠在妆台的边缘,看向谢瑾的眼睛,“我唯一可以确定的是,理智的栅栏一旦松懈,只会越来越脆弱。心间的裂缝永远只会越来越大,玉郎,动摇绝不可能只有一次。” 她站起身来,手掌覆上谢瑾的心口,“你听,他变了。无论你是否承认,你都不再是从前那个坚定的你自己了。”
第80章 豫州 谢瑾的心跳乱了一拍, 但随即便镇静下来:“早已经不是了。从我们在京口重逢,从我答应予县公徐州刺史之位的时候,我便不再是从前那个我了。” 想要把北府军纳入麾下,不是没有其他的办法。 毕竟郗途还在建康, 谢瑾想要说服他, 简直易如反掌。 纵然那样做会碰到不少来自郗声、郗归乃至于北府军将士的压力, 但那些并非不可解决——只要愿意付出足够的代价。 但谢瑾并没有选择这样做。 那时他告诉自己,江北形势严峻, 与郗归合作是最好的选择。 可究竟是为了什么, 谁又说得清呢? 郗归向后拉开了些许距离, 打量着谢瑾的神色。 谢瑾不自在地侧头:“眼下北秦蠢蠢欲动,千般万般,御胡为要。” “当然, 御胡为要。”郗归扬起下巴, “那么, 玉郎,益州建昌马之事, 你意欲何为?” 谢瑾的食指和中指轻轻并拢, 于袖中微微摩挲, 最终紧握成拳。 “回到建康之后,我便立即禀明圣人,着人去豫州主理市马一事,与桓氏易得良马,经江州、扬州而运至徐州。” “豫州?”郗归挑眉问道。 谢瑾缓缓眨了下眼, 认真地看向郗归:“对, 豫州。” 郗归快速走向外间,抬头看向壁间悬挂的舆图。 江左建国之初, 仍命中朝的宁州刺史王让掌管宁州,甚至因为王让势大的缘故,还让他兼了左近的益州刺史。 然而王让为人好大喜功,执政期间,专仗威刑,鞭挞殊俗,逼得多地接连反叛,降于成汉李氏。 宁、益二州自此名存实亡。 直到桓阳掌控荆州,才出师讨伐,攻入成都,收复二州。 但好景不长,桓阳薨逝的那一年,北秦符石派大军急攻成都,宁、益二州再次沦陷。 尽管如此,桓氏部下在二州经营多年,绝不会没有丝毫势力留下。 北秦君主志在南下,绝不会轻易与江左互市。 只有通过桓氏,江左才有可能市得益州的建昌马,北府军才能获得更多的战马御敌。 郗归的目光一寸寸扫过舆图。 江左侨置的豫州,位于江淮之间,与荆、江、扬三州接壤。 陈郡谢氏自二十年前,便开始在豫州筹谋。 那时谢怀已经年老,陈郡谢氏风头正盛的杰出人物,是谢瑾的堂兄谢崇。 谢崇效仿前贤,企图借助戎旅之事,以一种与当年的郗氏、虞氏和桓氏相似的方式,谋求门户利益。 他不顾家族的反对,辞去清贵的给事黄门侍郎之职,出任建武将军、历阳太守,又转督江夏、义阳、随三郡军事,为江夏相。 其时士族子弟之间,早已流行起尚清谈、好美饰的风潮,谢崇虽门第不高,却能够辍黄散以授军旅,所以特为圣人、朝臣所重。 此后桓、虞二氏之争愈演愈烈,谢氏兄弟趁此机会,于谢崇死后相继出任豫州刺史,在平衡上下游势力的同时,大大提升了陈郡谢氏的威望,扩充了家族势力。 直到谢亿兵败逃归,被废为庶人,谢氏才不得不退出了豫州。 与郗氏、桓氏不同,谢氏在豫州,并没有真正建立起一支属于自己的军队,以至于如此轻易地就被罢免了刺史之职。 直到谢瑾执政,谢墨为将,这个问题都还没有被真正解决。 尽管如此,他们还是在豫州留下了不少影响,特别是在经济民生方面。 郗归相信,有谢瑾在中枢背书,豫州主理市马之事,会进行得很顺利。 江左若能通过桓氏购得建昌马,马匹便可自荆州出发,沿江而下,经过豫州与江州之间的西阳、新蔡诸郡后,到达扬州地界。 北府军则可自徐州出发,溯江而上,带着马匹返回京口。 唯一的不妥便是,陈郡谢氏势力太盛,早已惹得众人眼热。 郗归担心,一旦谢家通过豫州与桓氏产生牵扯,难免会被有心之人利用,作为攻讦谢瑾与谢墨的工具。 谢墨此时尚在江北御胡一线,在刘坚等人还无法独当一面的情况下,谢墨是万万不能出问题的。 谢瑾有着和郗归相似的考量。 郗归在京口的作为,不可能长久地隐瞒下去。 北府军这样一支骁勇的力量,谁人不想夺走? 一旦郗归被冠上通敌的名头,北府军的归属便会引起众家哄抢。 到了那个时候,除非郗归举兵而叛,明确表示站在朝廷的对立面,不然的话,不是北府军被瓜分成战斗力大减的几个残部,便是宿将旧卒脱离掌控各自为政。 这三种结果,谢瑾哪个都不愿意看到。 相比之下,他宁愿自己站出来,承担与桓氏结交的风险。 毕竟,所有人都知道,桓、谢之间隔着桓阳败死的深仇大恨,不可能真正成为朋友。 正因如此,谢瑾才提出了由豫州主理市马一事的提议。 他心中思量万千,唯恐郗归受到来自那些世家的不必要的伤害。 可说出口后,却仍旧担心被郗归拒绝。 郗归的目光在舆图间流转,谢瑾眨了眨眼,沉默地注视着郗归的背影。 就算时光永远停留在这一刻,他也心甘情愿。 毕竟,就在这一刻,在这间小小的屋子里,安静得仿佛没有外界的纷扰争斗,更没有虎视眈眈的异族势力,有烛火,有花香,还有他挚爱的妻子,有他关于幸福生活的一切想象。 寂静之中,郗归扬起头颅,骄傲而不屑地回答了谢瑾的担忧:“建昌马一旦到达徐州,北府军便会获得实实在在的利益,我没必要争这一份市马的功劳。” “更何况,我知道你是为了我好。”短暂的停顿过后,郗归这样补充道。 她转过身来,于昏黄的烛火之中,与谢瑾隔着几步的距离,目光相接。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说不出道不明的意味,谢瑾快速走了几步,将郗归揽入怀中。 郗归并没有拒绝,她依偎在谢瑾身前,在他看不到的地方,露出了一个清浅而伤感的笑容,甚至略带嘲讽。 “何必如此呢?”她想,“何必非要将感情和利益掺杂在一起?” 她怕谢瑾冲昏了头脑,做出不理智的选择,怕这选择影响江北的御胡大计。 “真的是这样吗?我真的是在担心这些吗?” 郗归苦笑一声,不得不承认,豫州市马,其实并不会令陈郡谢氏伤筋动骨,也不至于太过影响谢墨的行动。 她只是不喜欢这种在感情中亏欠别人的感觉。 她知道自己早已不是那个能够毫无顾忌地去爱别人、毫无负担地享受别人无保留的爱的郗归了。 她学会了在爱中权衡,她根本无法回馈给谢瑾同等的爱,她不再有放手去爱一个人的能力。 这是事实。 她接受这样的事实,并且认为这是合理的,可她仍旧不想亏欠。 这么多年来,她一直坦坦荡荡,从不亏欠任何人。 可她没有办法。 谢瑾什么都清楚,但他却从不多要。 正是他的退让,才引起了郗归的愧疚。 “无所谓。”郗归强迫自己硬下心来,“每个人都要对自己的选择负责,这是他自己的决定。” 谢瑾看着郗归身后的舆图,心中百转千回,最终却只是平静地开口说道:“那么,就请阿回借我一人,帮我从中牵桥搭线,促成市马之事。” 郗归点了点头:“好。” 谢瑾与桓氏争斗多年,恐怕根本无法彼此信任,确实需要一个从中说和之人。 她思忖片刻,心中有了人选:“宋和如何?” “宋和?”谢瑾微微蹙眉,想到从前与此人接触时的情景。 宋和出身极低,幼年时便因为家贫的缘故,被父母送到寺院寄食糊口。 寺中的大和尚教他读书写字,命其整理寺中所藏的佛家典籍与儒学书传。 江左立国以来,一直崇信佛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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