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谈当日,顾信于众目睽睽之下,援《韩非子·说疑》篇以为论,大斥权臣之害,将侨姓世家与吴姓世族共同比作江左的蠹虫,认为他们“朋党比周以事其君,隐正道而行私曲,上逼君,下乱治”3,可谓国之大贼。 此言一出,举座哗然。 顾家长辈惊恐异常,深恨顾信这无异于背叛的出格之举,郗岑却慷慨大笑,亲自为顾信倒了一樽酒,很是赏识这个年轻人的气概。 就这样,顾信虽未成为郗岑的妹婿,却当场拜了郗岑为师,随他一道回了荆州。 往后的日子里,顾信宛如最忠实的信徒一般,随着郗岑密谋废立,东奔西走,只盼着改朝换代之后,能够改革吏治,还天下百姓一个政治清明。 可谁都没有想到,先帝弥留之际,谢瑾竟与王平之夜叩宫门,以至于遗诏一改再改,彻底粉碎了桓阳通过禅让之举登基的谋算。 就连建康城外的大军,也在谢瑾与王平之的巧舌如簧下,被桓阳遣回了上游。 顾信真的好恨,明明只差一点,他就能有机会实现心中满腔的抱负。 可就是这一点点,却让他们所有人都功败垂成,饮恨而归。 荆州的大军是桓阳的兵马,他们既不属于郗岑,也不属于顾信。 所以郗岑和顾信只能眼睁睁看着最后的希望被无情摧毁,从此一败不起。 郗岑病逝之后,顾信心如死灰,任由顾氏将其绑回吴郡。 从此深居山野,做了居士,再不过问世间事。 去年郗归接手北府军后,派了几队人前往吴郡、吴兴、会稽三地经商,同时也命人暗中打探顾信的消息。 直到北府军在江北连战连捷的消息传得人尽皆知,顾信才终于露面。 前次失败的惨痛教训,让顾信深深明白了军队的重要性。 这一次,他不会再将希望寄托于上层,而是要像郗归信中所说的那样,发动三吴地区数十万的贫民、部曲,和他们一起成为推翻这个肮脏世界的骁勇战士。 几个月来,他离开深山,拿着顾氏的银钱,买粮施粥,四处走访,了解下民们的所急所需,在吴郡乡村中团结起了一批悍勇的势力。 顾氏长辈不明内情,认为顾信施粥施药的举措也算是为家族收买人心,不过是多花几个银钱罢了,怎么都好过他成日幽居山中,害得家中老人担心。 就这样,顾信与郗归月月通信,为郗归带来与商户们不同视角的三吴消息。 前些日子,郗归听说了上虞县令偏袒世族、枉杀良民之事后,先是给谢瑾递了信,让其督促王定之好生约束下属。 而后又给顾信送了急信,让他想办法从中斡旋,以免此事越闹越大,引发祸患,只是至今犹未收到回复。 南烛听到郗归发问,飞快地在心中盘算了下,开口答道:“算算日子,顾信的回信也该到了。” 郗归叹了口气:“也不知上虞之事究竟如何了。” 大雨还未落下,顾信的回函便到了府衙,在渡口等候消息的仆役匆匆跑来,脸上写满了惊恐:“女郎,大事不好了,会稽下大雪了!” “什么?”郗归一个踉跄,险些从阶上跌落下去。 南烛险险扶住郗归,后怕地道了句“女郎当心”。 “今天是什么日子?”郗归眼前一阵阵发黑,只觉得这个消息无比荒谬。 “四月初三。”南烛小声回答,心中亦是压抑不住的担忧惊恐。 四月已是孟夏之节,今年并无闰月,会稽又没有十分巍峨的高山,如何竟能有大雪落下? 无外乎仆役如此惊恐,实在是江左去汉不远,天人感应之说尚且深入人心。 对于此时的士人百姓而言,如此异常的天象,定然是上天对人间发出的预警与谴告。 三吴平民本就不易,今春天气严寒,更易造成饥馁,是以百姓们无不期盼夏天的到来,好摆脱这接连几个月的湿冷。 如今大雪落下,贫民百姓的日子定然不会好过,再加上此前上虞县令滥杀平民的风波,若是有人借着灾异之名推波助澜,恐怕会酿成大祸。 郗归只觉得心口砰砰直跳,一时竟有些支撑不住。 自郗岑走后,她便有了心悸之症,平日里好生休养,倒也没有什么妨碍,只是一旦接连休息不好、或是情绪起伏太大,便会觉得心口不舒服。 南烛见郗归蹙眉闭眼,面有不适,立即扶着她坐下,让小丫头们去煮桂枝加桂汤。 郗归靠着阑干,稍缓了缓,然后便迫切地睁开眼睛,颤抖着手拆信。 顾信的回函有厚厚一沓,其中第一页的笔迹肉眼可见地潦草,显然是匆忙之间加入的“后来者”。 郗归定睛看去,这才知道顾信送出此信之后,骤然听到外面传来会稽落雪的消息,所以立刻追回前信,补了这页进去。
第98章 乐属 顾信信中说, 去岁冬天和今年春天都异常寒冷,贫民百姓的日子过得很是艰难,眼看天气就要转暖,不想却天降大雪, 再度降温, 百姓们恐怕很难接受这个残酷的事实。 他和郗归有着同样的担心——上虞先前的风波还未平息, 若是再因大雪而生冻馁,恐怕会引发动乱, 所以急急致信郗归, 提醒她的同时, 也想请她授意郗家在三吴的商户,多卖给他一些可以用于御灾的衣食用品,以便稳定民心。 郗归一页页看完, 终于知道了此前上虞风波的结局。 王定之虽授意上虞县令释放先前羁押的无辜青壮, 但那些人在牢中多日, 早已被折磨得不成样子,能够活着离开县衙的, 不过十之三四。 而这仅剩的三四十人, 尽管还活着, 却都或病或伤,不知还能支撑多久。 消息传出后,周遭村舍无不气愤,短短两日之内,便集结了五百余人, 直奔会稽而去, 想要找到下令释放青壮的王定之,求他申冤做主。 没曾想, 这五百余人,根本还未走到会稽城外,便统统失去了踪迹。 顾信说,这群前去求王定之做主的人,虽然数量众多,却大多都是先前死者的遗属,不乏老弱妇孺,根本没有什么战斗力,为的也根本不是闹事,而是哀哀情愿。 如今看来,谢瑾严令王定之不许无故关押百姓,可会稽世族却绝不会允许这些卑微下民的挑衅之举,也不会真正将台城的命令放在眼里。 顾信猜测,这些失踪的百姓,恐怕不是沦为世族的奴隶,就是被掠卖江北,有家难回。 “掠卖?”南星余光瞥见这句话,不由惊呼出声,“可是,按照律法,掠卖平民乃是死罪啊!” “死罪?”郗归凄然冷笑,“死罪又哪里能奈何得了这些人?这么多年,这些世家世族,又何曾将律法看在眼里过?” “吴姓世族骄矜已久,不说江左,就算是在中朝,这些人又何曾真正守过律法?”郗归缓缓开口,讲起了一个典故,“孙吴之时,中书令贺邵出任吴郡太守。贺邵虽是名将贺齐之孙,又曾任中枢要臣,可却仍对世族把持下的吴郡束手无策,以至于刚到任时,接连多日都足不出户,以避锋芒。吴郡世族见此情状,轻视之下,竟在贺邵府门之上题字云‘会稽鸡,不能啼’,极尽嘲笑之能事。” “吴郡世族率先发难,贺邵因而认为自己等到了师出有名的机会。他提笔在其后写下‘不可啼,杀吴儿’六字,随后拣选人马,奔赴世族庄园,核查顾、陆二姓役使官兵、窝藏逋亡之事,并上报朝廷,试图给顾、陆二族中数十人定罪,以杀吴郡世族之威风。”1 说到这里,郗归缓缓抬头,看向南烛和南星:“你们知道这件事最后是如何了结的吗?” 南星本以为这会是个大快人心的故事,此时却觑着郗归的神色,迟迟不敢开口。 南烛亦是满面担忧,恨不得拦住郗归,让她不要再因史书上的旧事牵动心肠。 郗归缓缓吐出一口气:“当时陆逊之子陆抗正任江陵都督,他听闻此事后,连夜顺流而下,直奔建业,向吴主孙皓求情。” “孙皓同意了吗?”南星小心地问道。 “同意了。”郗归扯出一个无可奈何的笑容,“涉案之人全部脱罪,最终一人不责。” “怎,怎会如此?” “陆、顾、张、朱都是吴地豪族,贺邵虽出身会稽,却并非四姓联盟的参与者。四姓守望相助,同气连枝,又有大司马、荆州牧陆抗说情,自然不会有事。” 南星满脸的不可置信:“可这件事毕竟闹得这样大,这些人若统统脱罪,最后又要如何收场呢?” “无需收场,政治家最是记仇,但也最是健忘。遗忘是个好理由,他们不需要事事都求个结果。”郗归叹了口气,“日光之下从无新事。史书有云:魏克襄阳,先昭异度;晋平建业,喜得士衡。2即使到了中朝,陆氏也是司马氏不得不放在心上警惕的势力,以至于国祚初立之时,不得不与之虚与委蛇。至于说如今的江左,就连建康城中的世家,也多有藏匿逋亡的举动。他们身在天子脚下,却也罔顾律法,更不必说吴地世族了。” 秦淮河南塘诸舫,不知藏着多少原本的兵员差役。 谢瑾虽痛心疾首,可却从来不去搜捕。 吴地千百个世族子弟,也只出了一个崇尚法家的顾信。 这样的人终究难得,至于谢瑾,郗归想,他原本就是与我不同的人,又有什么好期待的呢? 上虞之事,她殷殷嘱咐,谢瑾也不是不重视,可最终还是搞砸了。 送信的仆役说,三吴的雪下得很大,恐怕并不好捱。 郗归看着乌压压的天际,悲戚地靠在阑干上,绝望地闭上了眼睛,留下两行清泪——为了那些可怜的百姓,也为了那即将发生的、无可挽回的动乱。 “三吴完了。”她听到自己这样说。 山雨欲来风满楼,郗归被这风裹挟着,心中满是哀情,可她终究知道,自己绝不能沉浸在这般的哀伤里。 三吴势必发生动荡,她必须尽快采取行动,尽可能地帮扶百姓,控制局势,避免酿成大乱。 今年的水稻还未插秧,更遑论成熟,米价虽比去年初降了些,却仍是居高不下,无论是她还是顾信,其实都无法负担三吴白姓的口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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