郗途向来庄重自持,甚至很有些死板,从未说过如此令人动容的话,可郗归却还是没有开口答应。 短暂的沉默中,郗归想起了她在这个世界的父亲郗和。 郗和是郗照南渡之后,生下的第二个儿子。 他生长在父亲的光环之下,又并非长子,所以难以像郗声那般,甫一出仕,便有一堆人想要送给他九卿的官职。 相反地,因为父兄的官职,郗和一直被朝臣打压,始终无法在仕途上有所建树。 直到郗和三十多岁的那一年,北中郎将荀慕病重去职。 那时苻石尚未出头,北方还是慕容燕的天下,徐、兖、青、幽诸州,因靠近北方的缘故,时常会被慕容燕的骑兵侵扰。 郗声那时虽然做了徐州刺史,却因志不在此的缘故,从来不掌军事。 徐州以及侨置的兖、青、幽三州之军事,均由北中郎将掌管。 也正因此,荀慕病重之后,朝野上下,竟然没有一个合适的人选,能够担得起这个重任。 世家子弟惧怕前线的辛苦,也瞧不上这个职位上近乎于无的利益油水,故而纷纷躲避,不想接过这个烫手山芋。 当此之时,郗和挺身而出,接任北中郎将一职,都督徐、兖、青、幽、扬州之晋陵诸军事,假节,镇于下邳。 那时郗途已是十多岁的少年,随着父亲一道从江南的外任上赶赴下邳,开始了属于自己的抗胡生涯。 平心而论,那时江北收到的侵扰并不算少,但也并不严重。 毕竟,慕容燕的军队不过小打小闹,只是想牵耗江左兵力罢了。 可尽管如此,对于从未上过战场的郗和父子而言,这仍是不小的挑战。 他们且战且学,迫切地吸收着所有能够获得的关于军旅的知识,终于渐渐在与慕容燕的交锋中占了上风。 也正因此,后来江左举兵讨伐慕容燕,自下游出兵者,除了豫州的谢亿,便是时任北中郎将的郗和。 郗归已经快要不记得郗和的面孔了,只依稀记得,那年生辰,恰好赶上了大军即将出征的日子,郗岑特意带她返回建康,与郗声一道,送郗和、郗途北征。
第101章 请战 那一日, 这位极少谋面的父亲,送给了她一枚难得的暖玉。 因为久在边境的缘故,郗和的面容比年长两岁的郗声更为沧桑。 那沧桑的面孔上带着几分拘谨,在与两年未见的女儿对视时, 颇有几分不自在。 郗归清楚地记得, 郗和当时温和地开口, 语气中带着几分说不出道不明的神往之意。 “阿回,阿耶要领兵北伐了。这一次, 我们要去夺回高平。你知道高平吗?那是我们的故乡, 是战国时长平之战的遗址。那是一座大河边上的城市, 你们的祖父生于斯长于斯,说那里的风景很是秀丽。” 他说:“等阿耶夺回了高平,就带着你们一道回去, 好好地看一看高平——我们汉人的高平。” 那一夜的月轮很圆很亮, 月色之下, 郗岑连连祝酒,与郗和痛饮至夜半时分。 郗归第二日醒来时, 郗和已率兵出征。 那是郗归最后一次见到此世的父亲。 郗和带着满怀壮志出征, 可还没到高平, 便生了重病。 那时军中因主帅重病而情志动摇,无奈之下,郗和只好暂时退守彭城。 谢亿闻此消息,误以为是慕容燕兵力太过强盛,以至于逼得郗和所部寸步难进。 忧惧之下, 谢亿仓皇退兵, 没想到却引发了军中哗变,最终在寿春大败。 郗和听闻这个消息, 于帐中连连吐血,还没等接到台城的斥责,便在痛悔不甘中丧了性命。 郗氏满门都在殷切地期盼着北伐胜利的好消息,可最终却只等回了一身缟素的郗途,还有郗和的棺木。 郗途之所以说自己并非纸上谈兵的书生,便是因为他自十二三岁便跟着郗和在军中生活。 他通晓行军打仗的基本道理,也深刻地明白得军心得民心的重要性。 他是高平郗氏这一代仅存的男丁,一刻都不敢忘记振兴家族的重任。 尽管他内心是那样地渴望北伐,可郗岑败死之后,高平郗氏的地位一落千丈。 为了家族的名声,为了高平郗氏的未来,他只能深深地把这个冒险的愿望埋在心底,采取一种更加稳妥的方式,借着谢氏与司马氏的力量,一点一点地,洗刷掉郗岑带来的恶名,重新在建康朝堂上竖立起属于高平郗氏的力量。 可三吴之乱却与北伐完全不同。 世家们不愿冒险,也不想妨碍自家的门户利益,所以一个个地都不愿意朝廷行北伐之事。 可吴地却是建康实打实的粮库,三吴之乱,威胁到了建康的切身利益,实在是不可不平。 郗途都不必开口相劝,上到圣人,下至世家,便都迫不及待地想要把这块难啃的骨头丢给北府军。 这一年来,北府军在江北连战连捷,不知招了多少人眼热。 圣人和琅琊王为了兵权,头昏脑热地做出了征发乐属的愚蠢决断,害得三吴动荡至此。 眼看局势越来越糟,他们竟又想派高平郗氏去讨伐孙志,期盼着北府军在平叛的同时,削弱自己的力量,最好是打个两败俱伤,好让皇室坐收渔翁之利。 想到这里,郗途冷笑一声。 这些鼠目寸光的草包,根本不配做江左的主人,他们眼里只看得到争权夺利,竟全然忘记了江北虎视眈眈的威胁。 他第一次意识到,自己的血管里竟然真的流淌着与郗岑相似的血脉。 “我又何尝不是一个逆臣?”他这样想道。 “兄长,战场上很危险。”郗归平静地看向郗途,“会稽才刚刚出事,嫂嫂失去了自幼最为亲近的阿姊,阿如亲眼看着表兄表姐们死在乱石、流矢之下,她们都需要你。” 郗途的睫毛轻轻颤动,他说:“我知道,阿回,我都知道。可我虽是她们的丈夫和父亲,却更是高平郗氏的儿郎。三吴的动荡是一场巨大的灾难,可事情既然已经发生,我们也只能向前看。阿回,对郗氏而言,这场动乱纵然来得不是时候,却也未必不是一个绝佳的机会。” 他握紧了袖中的拳头,语气中带着隐忍的不甘与痛苦:“你不在朝为官,不会知道这两年来,我们家被排挤到了什么样的地步。永嘉丧乱以来,我高平郗氏为江左不知付出了多少心血、多少姓名,可如今却被这样排挤打压。阿回,你长居京口,比谁都知道那里住着多少落魄的中朝世家,那些人如今过得连三吴的地主都比不上!难道我们要眼睁睁看着高平郗氏也沦落到那样的地步吗?” “若真有这样的一日,还有谁会记得祖父当年抗胡的功绩?还有谁会记得郗氏陵园里累累的白骨?高平郗氏几十条性命,我们那些死在江北的未曾谋面的伯父,我们那仅仅活了四十多岁的父亲,难道都白白牺牲了吗?” “我必须抓住这个机会。” 郗途说完这些,彻底转过身去,不再看向内室的方向。 一阵风吹过,于枝叶间带起窸窣的细响。 郗归听到郗途问她:“阿回,你迟迟不肯答应,是担心我会夺取兵权,与你相争吗?” “相争?”郗归轻声开口,神情间有种意味不明的冷漠讥诮,“不,我并不担心这一点。你不会理解我想要做什么,我们永远不会走在同一条道路上,不存在夺路的可能。” 这条路太孤独,甚至连郗归自己都不能十分清楚地说明白那个最终的目标是什么。 但她早已习惯,习惯那种因灵魂的来处不同而产生的格格不入的孤独。 郗途永远不能夺走属于她的北府军,新式的军队有着旧军队难以企及的生命力。 她把每个士兵都看作一个平等的人,而这一点,对于江左土生土长的古人而言,实在是太难了。 也正因此,尽管针对北府军的改造还没有完全完成,但她有这样的自信——无论是刘坚还是郗途生了异心,都只能以利益撼动一小部分人,而大多数的士兵,会习惯性地选择与她站在一起。 平等,尊重,组织,纪律:每一项都会帮她牢牢地掌握住北府军。 郗归明白,自己是一个女子,这个性别难免会为她造成一些障碍,而郗途却是高平郗氏的儿郎。 他的特殊身份或许会给她造成困难和麻烦,但郗归坚信,这绝非不可预防。 “我确实担心你会妨碍我的计划,但眼下事情还没有到那样的地步。”郗归看向自己这位仅存的这位兄长,觉得有必要确认他是否真正想清楚了,“不过,兄长,你要明白,一旦你选择了这条道路,就会出现无数的力量,想把你拉到我的对立面去。你要做好准备,与我为敌,或者,对抗那些或明或暗的威逼利诱。” 郗途脸上出现了些许的不自在,似乎是没想到郗归会把话说得如此明白。 不过,他自认为问心无愧,所以根本无惧这样尖锐的发问:“阿回,你放心,你将北府后人训练得极好,他们在你手下,发挥出了远超寻常军队的本领。北府军永远属于你。我之所以想要去三吴平叛,并非为了抢夺兵权,我只是想去做些什么,为了家族,也为了我们死去的祖父和父亲。我为高平郗氏而战。” 郗途的话说得很是诚恳,他向来以振兴家族为念,有如此想法,也并非不可能。 至于他会不会一直如此,郗归轻轻扯了扯嘴唇,往后的事情,谁又能说得准呢?他们都只能先做好当下该做的事情。 “我也为高平郗氏而战。”一年多来,郗归从不怀疑自己为郗岑完成夙愿的决心,不过,这一次,她还发自内心地补充道,“但我也为自己而战。” 郗途被这最后一句话说得有些怔愣:“为自己?” 郗途今年二十八岁,他从小便活在高平郗氏的荣耀之下,这么多年来,眼睁睁看着祖父郁郁而终,看着父亲北伐失利,看着郗岑楼起楼塌,不得不接受高平郗氏日渐没落的事实。 他从小就为了家族而活。 为了家族,他小小年纪,便跟随父亲上了战场;适婚之龄,娶了姻亲甚众的谢氏女儿;郗岑败死之后,兢兢业业在朝为官,做着谢瑾的拥趸。 他可以为家族而战,为百姓而战,为这千里江山的安宁而战。 可却从未想过,为自己而战,究竟是个怎样的概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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