郗归并未理会郗途的出神,她只是平静地指出了一个事实:“兄长,你多年未上战场了。” 无论是对将军还是士卒而言,战争都是最好的历练场。 战斗的本能,敏锐的嗅觉,还有主帅与部下之间的信任和默契,都需要通过战场来培养。 无论郗途列举出多少条论据,事实就是,他已离开战场多年,如今的郗家二郎,不过台城之内的一个普通文官。 郗途听了这话,不由愣在了原地。 在台城为官的日子是那样的扁平和寻常,每一日都与前日相差无几,以至于不知不觉间,岁月便悄然流逝,一去不回。 “是啊,我已多年未曾上过战场了。” 郗途这样想着,轻轻抬起了自己的右手。 那是一只因长久地少见日光而显得过分苍白的手,其上带着明显的因握笔而产生的厚茧。 郗途有些恍惚,一个将军的手上,最为醒目的老茧不该出现在这个位置。 原来,他已多年没有紧握长刀了。 谢亿寿春之败,郗和吐血而亡,都已经是八年多前的事情了。 八年。 他十二岁上战场,守了八年的边疆,而今又在建康庸庸碌碌地做了八年的文臣。 他才只有二十八岁,难道往后的许许多多年,竟然都要这样荒废下去吗?
第102章 纵容 “不, 我不能这样。” 郗途缓缓地握紧右手,同时也暗暗下定了决心。 他坚定地开口,想要为自己搏取一个带兵东征的机会。 “北府军的作战模式已十分成熟,我不会擅自改动你在军中所做的一切布置。我只是要亲自去往平叛一线, 让那些百姓明白, 当此战火纷飞、流离失所之际, 是我高平郗氏,挽狂澜于既倒, 救万民于水火。阿回, 你尽管把我当作一面高平郗氏的旗帜, 一个郗氏出兵的信号,让我去为你、为郗氏,拾取三吴的民心。” 郗归的目光扫过郗途的面容, 轻轻摇首, 吐出这样一句话来。 “兄长, 这可真不像你。” 他们兄妹自幼分离,长大之后, 又因各有立场的缘故, 向来隔阂甚深。 也许是由于这样的原因, 又或许是天性使然,从前的郗途,尽管爱重她这个妹妹,却从来都不会表达,只会笨拙而生硬地, 说出那一个个恼人的“为她好”的决定。 郗途听了这话, 自嘲地笑了一声:“阿回,士别三日, 则当刮目相看。我虽无能,却也懂得审时度势的道理。” 江北的捷报一封封地传来,江左上下,包括郗途在内的每一个官员,都深深地明白,郗氏女郎已非吴下阿蒙。 就连多有不甘的郗珮和王贻之,也早已不敢轻易在言语间捎带郗归。 郗途上过战场,所以更明白江北佳绩的难得之处。 对于如今的郗归,他心服口服。 “战场上刀枪无眼,兄长,你果真想好了?” “想好了。” 郗途已经蹉跎了太多年,他迫不及待地想要做些什么。 更何况,此次三吴之乱,对北府军而言,将会是一个极其难得的获取民心、获取兵员甚至获取土地和粮米的好机会。 “阿回,你放心。”郗途信誓旦旦地说道,眼中闪烁着光亮,“平叛之行非胜不可,经此一役,你便再也不必担心北府军的兵员和粮米了。有了三吴作支撑,他日北秦若举刀南下,我们也不至于无兵可用。” 北秦境内的八十万大军,就如同一把锋利的重剑,悬在每一个忧心江左安危的头颅之上。 如此情势之下,圣人和琅琊王竟还做着让北府军与叛军两败俱伤的打算,简直不足与谋。 郗途看得很清楚,只要拿下三吴民心,北府军便可稳稳立于下游,再无需过分忧心来自台城和上游的威胁。 桓元的到来正是一个信号。 豫州市马之事已经议了快一年,可桓元却始终不肯放开大宗交易,只偶尔卖给北府少许战马。 如今三吴生乱的消息一出,他便立刻动身来见郗归,想来也是窥见了此事可能引发的江左局势变化。 想到这里,郗途接着劝道:“阿回,三吴昨日刚起动乱,叛乱的消息才传回不久,台城如今还在商议,并未给出太过紧迫的出兵时限。你且先回京口,我们书信联系,以免有人出于嫉恨,对你行不利之事。” “可。” 郗归沉吟着开口。 她此次来建康,原本就是为了郗如和桓元。 如今郗如虽还未醒,但大夫已经做出了没有大碍的诊断。 至于桓元,左右都是议事,建康物议纷纷,约在京口相见也不是不行。 做出决定后,郗归即刻遣人前去准备车船,又让人去告诉桓元一声,将见面的地点改至京口,邀他去参加北府军此次平叛的出征仪式。 吩咐完这些后,她转向郗途,最后一次问道:“你若去三吴,嫂嫂和阿如要如何安置?” “你嫂嫂骤然失去亲人,心中难免大恸,我打算送她们母女俩回谢府住些日子,也好多几个说话的人,免得一个人悲痛不已,生出病来。” 陈郡谢氏向来看重骨肉亲情,此时势必一片哀戚。 郗归想到这般场景,不由眉头微蹙:“阿如此番受了惊吓,实在不宜再过分悲伤。我带她去京口吧,也好教她暂时忘却这些事,略微宽一宽心。” “如此最好,多谢阿回了。” 郗途道谢之后,转头擦了擦微湿的眼角,重新踏入房门,与谢璨商议郗如的去处。 没过多久,谢璨的哭声骤然变大,郗途则抱着被披风紧紧裹住的郗如,朝着前院的牛车走去。 郗归不忍地闭了闭眼,心中为郗途的行事作风感到无奈和恼火。 她走进内室,坐到哭到抽噎的谢璨身旁,轻轻拍抚着她的背脊。 “嫂嫂莫难过,我这就让人去拦兄长,不会让他送走阿如的。” 孰料谢璨却拉住了她的袖子,抽泣着说道:“别去,别去!是阿如!方才子胤说要送阿如去京口,我不愿意,便和他吵了起来,没想到却吵醒了阿如。子胤问阿如,是要和我一起回谢府,还是去京口跟你一道住。可她却说要去京口,她竟说她要去京口!” 谢璨紧紧抓住郗归的袖子,以至于手上爆出了青筋:“我是她的母亲啊!她怎能如此?她怎能如此待我?!” 郗归长叹一声,心中满是无可奈何。 郗如虽是谢璨的女儿,可却是谢家养大的孩子。 谢璨没有尽过多少为人母的责任,自然也不该苛求她的依赖。 再说了,郗如向来与谢蕴亲近,此次会稽生变,谢蕴惨死于叛军之手,几个孩子也大多死在了郗如身侧,郗如受了这样大的刺激,不想去谢家也是理所应当。 谢璨失去阿姊,固然是可怜非常,可却如何能让一个突逢大变的孩子,反过来去体谅她? 郗归心中虽不赞同,但顾念谢璨心中悲苦,便也没有说什么,只静静地陪坐在旁,时不时递去一方帕子。 直到谢璨哭着哭着睡着了,她才轻轻站起,出去与郗途告别。 郗归理了理沾湿的袖子,想到过世的郗岑,心中亦是盛满了哀情。 她看向郗途:“平叛之事若是最终议定,你便去京口找我,我让高权带兵,随你一道去三吴。” “好。”郗途郑重点头,胸中豪情万丈。 “对了。”郗归正要登车,却听郗途补充道,“太原温氏遣人送信,说温述想在渡口与你见上一面。” 太原温氏起自曹魏,先祖曾做过曹魏的扬州刺史、济南太守,入晋之后,依然门第显赫,是实打实的高门大族。 永嘉乱后,温氏家主温直拥护元帝即位,又兼任太子中庶子,与尚在东宫的明帝交好,确立了在江左的门户地位。 后来明帝病重,温直与丞相王导、司空郗照等同受顾命,地位显赫,超然拔群。 只是温直早逝,自他之后,温氏便再未出过什么出色人物,难免日渐没落。 温述是温直的孙辈,也是太原温氏这一代的家主,如今不过二十五岁。 他虽官位不高,却是个富于机变的聪明角色。 前次廷议淮北流民徙徐之事时,正是他率先开口,为江北将士捐了千副藤甲,从而为诸世家解了因谢瑾提出查验部曲而产生的僵局。 只是不知,他今日为何要见自己。 郗归在脑中琢磨着关于温述的一切,沉吟着没有开口。 郗途看了眼周围,轻声说道:“建康世家太多,温述年纪尚轻,又无显著功绩,只怕十年之内,都难以在台城出头。他约在渡口那样纷杂混乱的地方见面,怕是想避开世家与你交谈,请你帮他一把,送他去三吴拿个平乱之功。” “倒是个聪明人。”郗归考虑片刻,决定与温述见上一面,“我在朝堂上本也没有什么得用的人,前天夜里征发乐属的诏令刚下,温述便着人往京口递了信。既然如此,我便投桃报李,与他见上一面,兄长且帮我回复那边吧。” 郗途抿了抿唇,沉默片刻,还是开口劝道:“你见他一面倒是不打紧,就算真的要送他去三吴,那也算不得什么。只是谢瑾如今毕竟大权在握,你口口声声说朝中没有得用之人,又暗中襄助温述,只怕对你二人的关系不大好,你要不要先跟谢瑾说上一声?” 郗归瞥他一眼:“平叛既是北府军的事情,那为何要向谢瑾汇报?难不成就因为他是侍中,我便不可与朝臣来往了吗?” “我不是这个意思,只是温述此前毕竟对谢瑾唯命是从,你若贸然插手温述的前途,只怕是不太好。” “呵。”郗归轻笑一声,“是温述来找我,又不是我去找他。再说了,兄长怎么知道,谢瑾对此一无所知呢?” 郗途正要问句“谢瑾竟知道吗”,耳畔却传来郗归不紧不慢的微凉嗓音:“就算他不知道又怎样?旁人追随他,自然不会无所谋求。他既满足不了别人的需求,又如何能阻拦人家另谋出路?” “再说了。”郗归意味深长地看向郗途,“兄长,你口口声声要去三吴平叛,此事可知会过谢瑾了?” 郗途被这话问住了。 他不自在地眨了下眼睛,支吾着说道:“台城一片纷乱,各色声音闹得不可开交。我接到婢仆传进去的口信,知道阿如平安回来,便立刻告假归家,并不晓得你也在家里。去三吴的决定原是见到你后才临时起意,所以并不曾与谁说过。” 郗归无声地笑了:“你看,大家都差不多,不是吗?远在江州并非多么有力的借口,谢瑾在朝堂经营数年,如何竟拦不下一道征发乐属的诏书?他太纵容司马氏那对兄弟了,以至于竟然对此无所防备,害得江左吃了大亏。兄长,说实话,你难道不觉得失望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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