郗归刚到荆州的时候,不过十一二岁,桓元那时还是个可爱的小小少年,总爱黏着郗归玩。 后来年岁渐长,郗归又与谢瑾相恋,时常与谢瑾、谢墨待在一处,与桓元之间,来往得便不如小时候那样多了。 可这并不妨碍她了解桓元的本性——这个看似与王贻之一样温顺粘人的“弟弟”,内里却有着极其坚定偏执的意志,非得要事事都顺其心意才好。为此,纵使要付出千般代价,也绝不吝惜。 今夜的桓元看上去仍是一副光风霁月的模样,可荆、江二州的邸报却告诉郗归,他绝不会像表现出来的这般无害。 既然如此,此时此刻,他表现得这样乖巧,又是想藉此来获取什么呢? 雨声潺潺,桓元轻笑了声,并未答话,只是在郗归下船之后,静静地走在她身侧落后半步的位置。 “姑姑,你还记得吗?”直到走到车前,桓元才缓缓开口,言语之间,颇有几分追思之味,“从前荆州也有这样清凉的大雨,那时您还曾带着我,在沁芳阁的阑干旁,一道听落雨的声音。” 郗归轻笑着摇了摇头:“不过是小儿游戏罢了。” “姑姑觉得那不过是游戏,可对我而言,却是难得的轻快回忆。”桓元专注地看着郗归的眼睛,“从小到大,人人都催我力求上进,我总要竭尽所能地去读书,去练武,去博取父亲的欢心。从来没有人对我说,来,我们停下来,一道听一听落雨的声音。” 淋淋的雨声打在车边,打在油纸伞上,仿佛隔绝了尘世间的一切算计、一切污秽。 可仿佛终究只是仿佛,俗世之人,长久地婴于尘网之中,又怎么可能没有算计、不染尘埃? 郗归轻轻叹了口气:“子皙,聪明人之间不用绕圈子,我们直接说正事,好吗?” 桓元无辜地眨了眨眼,眸中似乎满是深情:“可是姑姑,这对我而言,就是很重要的事啊。” 郗归无奈地笑了。 对于这个自己看着长大的孩子,她难免会多几分耐心和容忍。 可这并不代表,她会纵容桓元用这种离谱甚至下作的方式来冒犯她。 郗归正色看向桓元,语气重了几分:“我说了,子皙,我们直接谈正事,好吗?” 桓元还想再说,郗归却直接开口,彻底粉碎了他还未完全施展出来的巧言令色:“北秦军队已然占领襄阳,荆州军多次反攻,却始终久攻不下。子皙,这种时候,你来徐州,竟是为了跟我说这些话吗?” 郗归的语气愈发清冷:“先是益州,后是襄阳,国土寸寸而失,下一处又该轮到哪里?‘王濬楼船下益州,金陵王气黯然收’6,距离中朝灭吴之战才过去了多少年?子皙,你真的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姑姑,我当然知道。”桓元微昂起头,神色间满是少年人的傲气,却并不令人过分生厌,“父亲过世之后,谢瑾百般为难,以至于荆江二州根本无法紧紧拧成一根绳索,更遑论远顾梁、益。梁、益二州本就是江左兵力最弱之处,父亲虽打下了成都,却根本没有足够的兵力守城。也正因此,北秦才能轻易取之。可荆州却不同,如今我已收拢荆江二州军队,北秦若想如王濬那般沿江而下,灭了江左,简直是痴心妄想!” 郗归知道桓元说得有几分道理,荆州有重兵屯守,下游北府军又越战越勇,如此情形之下,北秦势必无法轻易南攻。符石若想行动,非得筹备一场大战不可。 不过,即便如此,一个铁一般坚固的事实仍然摆在眼前,不容任何人忽视:“可是子皙,荆江如此重兵,为何却还是夺不回襄阳呢?” 桓元深深看了郗归一眼,没有作答。 郗归瞥他一眼,冷声说道:“襄阳是荆州的北大门,北秦据之,便可伺机南下;江左失之,则失西线北伐之径。如是种种,你可曾想过?” “我自然想过!”桓元理直气壮地辩道,“但符石占据北方和梁、益二州,大军从长安、鲁阳关等地出发,水陆并进,多路齐攻,襄阳根本守无可守!我虽派兵去夺,可苻秦大军也在源源不断地增援。如此情形之下,我又如何能取胜?襄阳是我父亲深深看重的地方,我怎么可能不想夺回?可若将荆、江二州的兵马都战死在襄阳,那他日北秦南下,我又要以何抵挡?” 桓元言之凿凿,可郗归却很清楚,这种种外因,根本不是桓元拿不下襄阳的全部理由:“桓大司马于梁、益二州行德政,巴蜀之人深为感念,三番五次起兵反抗北秦;荆、江二州守军多为襄阳流民,襄阳沦陷,军中不可能不想收复失地。如此形势,可巴蜀、襄阳却仍在敌手。说来说去,苻秦之强大固然是其中一个原因,可你桓氏不欲独自对上北秦大军、想要移阻江南,不也是一个至关重要的原因吗?” 郗归步步紧逼,以至于桓元哑口无言。 中朝灭吴之战是那样地辉煌,以至于成为了军事史上的典范。 符石执意统一南北,迟早要对江左出手,而中朝灭吴的路线,便是他的首要选择。 北秦若当真如此行事,荆州可谓首当其冲。 桓元的确不想独自对上北秦的数十万大军,所以才想自江陵移镇上明,将防御重点转至大江以南。 倘若此计真的施行,那么襄阳以南、大江以北的广袤地区,就将不再是江左牢牢掌控的领土,而会成为南北双方交战的缓冲地带。 对此,郗归无比愤怒,坚决反对。 可桓元却坚信,这样做既可以最大程度地保全桓氏军队,又能加强长江沿线地防御,更加有效地阻止北秦军队南侵。 这是一道显而易见的分歧。 桓元意识到这一点后,无奈地看向郗归。 他没有想到,郗归一个女郎,竟会对北秦与荆州之间的形势掌握得如此清楚,以至于如此敏锐地领会了他的策略。 更让他没有想到的是,郗归竟对襄阳的失守如此在意,以至于这样冷言相向。 他不得不为自己出言辩解:“姑姑,北秦苻姓族亲接连领兵叛乱,秦王符石出于忌惮,竟做出决定,要将其同族氐人徙至北方各地,同时又把鲜卑慕容作为亲信留在身边。” “氐人出长安时,有歌者援琴歌曰:‘阿得脂,阿得脂,博劳旧父是仇绥,尾长翼短不能飞。远徙种人留鲜卑,一旦缓急语阿谁?’5” “姑姑,你告诉我,符石如此行径,安能长久得国?移阻江南不过是权宜之计,终有一日,我必将收复襄阳,夺回梁、益,北伐长安,将秦虏纷纷赶回北地!” 对于符石远徙氐人一事,郗归亦有耳闻。 她很清楚,符石的数十万大军包括氐、羌、鲜卑等各个民族,其中不少是因为战败的缘故,才暂且蛰伏军中。 这些人心思各异,绝非同心同德。 而这一点,或许正是南北决战之时,江左以少胜多的关窍所在。 郗归想到这里,不由微微沉吟,琢磨着派人前去长安、仔细打探消息的可能性。 桓元察觉郗归神色似有缓和,立刻乖巧地看过去,故技重施似的说道:“您瞧,襄阳失守不过权宜之计,实在不能怪我。姑姑果然是不疼子皙了,所以才会这样冤枉我。” 可郗归却并未因此动容。 “子皙,我已经说过,若要谈正事,便不要绕圈子。你若执意如此,便直接回江州去吧。” “姑姑——” 郗归毫不留情地打断了桓元的未尽之语:“你好好想想,若我是个男人,你还会这样对我说话吗?” “你未免也太瞧不起我了。”雨声渐大,郗归的声音也抬高了几分,“我之所以能够站在这里,能够平等地和你对话,不是因为我是一个女人,而是因为我是北府军事实上的主人。我绝不会因为你那所谓爱慕而感到欣喜,因为那对我而言并不重要。” 她轻扬下巴,看向桓元:“你如此作态,不过是觉得我会因为你那所谓倾慕而感到高兴,会因为自己在男人眼中的魅力而洋洋得意,从而沉迷在情爱的虚幻陷阱里,对你一寸寸让步。” “既然如此,那我便明白地告诉你,我永远不会像你想象中的那样,因为一个男人的倾慕而丧失原则。” “且醒醒吧。没有人规定,女人必须为男人自以为恩赐的爱慕而感激涕零。” “纵使你是真心地喜欢我、爱慕我,我也并不欠你什么,绝不会因此而在军国大事上对你有所退让。” “更何况,你我都清楚,你不过是将这喜欢当作一种手段罢了。” “桓元,别让我瞧不起你。” 夜晚的江风带着冰凉的雨滴,毫不留情地打到桓元身上。 郗归留下这样冷冰冰的一段话后,头也不回地上了牛车。 牛车驶动,桓元独自立于雨幕之中,久久没有说话。 “将军——” “滚!” 雨越下越大,有护卫上前几步,想请桓元登车,却被他厉声呵退。 “可是姑姑,你怎么知道,我就没有真心呢?”不知过了多久,重重雨声之中,响起了只有桓元自己能够听到的无奈低语,“一点点真心,难道便算不得真吗?” 眼看着郗归的牛车在雨幕中消失,就连车辙也被大雨冲散了痕迹,桓元自嘲地笑了一声,将油纸伞扔到护卫怀里,阴沉着脸上了牛车。 凌晨时分,如注的雨声渐渐停歇。 残留的雨珠从檐下垂落,滴滴答答地,织成一曲睡梦沉酣的清音。 第二日一早,郗归走到门边,入目所及的,是一副云销雨霁、彩彻区明的晴美画卷。 “今日竟是个难得的好天气。” 她微微抬头,看向初升的太阳,余光扫见南星引着郗途进了月洞门。 天还未亮,郗途便带着圣人的口谕到了京口。 自从孙志作乱的消息传到建康,台城便一直物议沸腾。 初三那日,会稽郡四月飘雪,琅琊王毫不犹豫地将这异象归到了三吴世族头上,给圣人出了个趁机征发乐属的荒唐主意。 如今孙志之乱愈演愈烈,三吴世族固然付出了惨重的代价,可琅琊王自己,却也被圣人定为了祸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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