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竟,这样重大的叛乱,这样惨烈的后果,如何能是当今圣人昏庸所致呢? 圣人要一如既往地维持他那用纸糊就的高高在上的明君形象,那么,必得是有小人作祟,所以才会引发如此严重的祸乱。 琅琊王被圣人当众斥责,在冰冷的砖地上跪了许久,心中又是委屈,又是不忿。 当日提起征发乐属时,圣人明明大加赞赏,如今才过了区区三日,他怎能如此颠倒黑白,将这一盆脏水统统泼到自己身上? 自己明明也是先帝的骨肉,凭什么却既不能登上皇位,又要替圣人背负这样的黑锅? 琅琊王有满腔的怨恨想要发泄,却找不到一个能够为他做主的人。 那些平日里围绕在他身边的官员,无一不说要为他赴汤蹈火,可此时此刻,却谁也不肯为了他对上圣人。 琅琊王绝望地跪在大殿之中,久违地想起了自己那含恨而逝的母亲。 他想,若母后还在,必不会教我如此受辱,她一定会为我做主的。 可他的母亲早已怀着满腹的担忧和失望,长眠在那阴森孤冷的地宫之中。 琅琊王纵有千般万般的委屈,也再没有母亲了。 更何况,他其实很清楚,在母亲的心里,自己永远都比不上皇兄——不是因为母亲更爱长子,而是因为皇兄是江左的皇帝,是肩上背负着社稷万民的天子,而在母亲的心中,司马氏的江山,远重于她的孩儿。 琅琊王有些想哭,又有些想笑。 他想说,母后,你看,你寄予厚望的皇兄,就是这样把一切都搞砸的。史臣尖锐的笔锋会永远记得,太昌四年四月初三,夏雨雪,圣人征发乐属,以致孙志谋反,三吴大乱。 想到这里,他嗤笑一声,于众目睽睽之下,摇晃着站起身来,步履蹒跚地朝外走去。 琅琊王疯疯癫癫地离开了大殿,可这一切却远远没有结束。 夜色渐深,但台城却依旧庭燎晢晢,灯火通明。 最新的邸报经过一重又一重的宫门,以极快的速度被送到圣人手中。 御阶之下,数位臣子屏息垂首,沉默而坐。 他们虽然好奇三吴的战况,却丝毫不敢在这种时候表露出特别的神态,以免招了圣人的眼,平白给自己增添不痛快。 谢瑾瞧着周围同僚的神色,无奈地闭上了眼。 沉默之中,他的耳畔再次响起了温述方才转达给他的那些出自郗归之口的石破天惊之言。 她说她要给部曲佃客分地,要在三吴绘一副耕者有其田的乐景。 她说她要给三吴士庶重新登记户口,抹去黄、白二籍的差异,取消侨姓之人在调役方面的一切特权。 她说她不会再将三吴拱手相让,她是为了自己出兵,为了北府出兵,为了江左出兵,却独独不是为了司马氏而战。 她说了很多很多,谢瑾即使没有亲眼看到,也能够想象郗归说这些话时的神采飞扬,以及言谈之间,对司马氏的轻视鄙薄之意。 谢瑾知道,三吴的灾难会让郗归更加憎恶台城,憎恶司马氏,也会让她埋怨自己作为执政之臣的无能。 他知道自己不该纵容司马氏兄弟,知道如今不过是自食其果。 郗归是对的,司马氏根本不足与谋! 他们心中压根没有百姓,没有天下,没有社稷万民! 他们甚至连江左的安危都不甚顾及! 可江左门阀士族与皇族共治天下的格局已经维持了这么多年,司马氏若是不得不退,那这皇位又该由谁来坐呢? 没有人能够服众。 无论是谁新出现在那个位置上,都会产生久久无法平息的物议。 前些日子,潜伏在北秦的探子传来消息,苻石颇为倚重的丞相王宽已然病重,恐怕将不久于人世。 王宽出身中原大族,是饱读诗书的汉臣,一直力劝苻石不要派兵南攻。 可苻石却迫不及待地想要统一南北,频频于朝堂之上提起南侵之事。 一旦王宽去世,怕是再也没人能够拦得住苻石。 如此严峻的情形之下,江左如何能先生起内乱、自乱阵脚呢? 对于时局,谢瑾有满心的忧虑。 可他知道,自己是无法拦住郗归的。 温述转述了那么多句话,其实潜台词只有一个——郗归并不惧怕旁人知晓她的不臣之心,她铁了心要将三吴据为己有! 说完这些后,温述郑重行礼,对着谢瑾谢罪。 他说:“侍中见谅,我虽是司马氏的臣子,但却更是温氏的家主。司马氏无德无能,不配为君,我要对我的族人负责,带他们去寻一条真正正确的道路。” 他说:“温氏等这个机会,已经等得太久了。我怕再等下去,又将是一个甲子。” 他说:“两害相权取其轻,郗氏女郎虽然激进了些,却比司马氏有见识得多,也远比你我这样的人有魄力,我必须搏上一搏。” 他说:“我会吩咐族人徙至徐州,若三吴一切顺利,我便在那儿为郗氏女郎效劳;纵使三吴战况不如预期,我也不会回来了。” 温述的祖父温直,是江左立国之初的名将,曾同司空郗照一道,先后平定王重、苏俊等人的叛乱。 温述虽然一直在建康为官,骨子里却仍流淌着平南将军的血脉,为了家族,也为了社稷,他要放手一搏。 谢瑾想到这里,不由在心中轻叹一声:“温述已决心放手一搏,那我呢?我又该如何选择?” 他生性聪慧,所以愈发习惯了多思多虑,不肯轻易做下这样的重大决定。 他知道自己身居高位,一举一动都牵涉甚大,所以更加不敢妄自行动。 说来说去,归根到底,其实他根本不知道自己该往何处去。 天地茫茫,海天路杳,可对他而言,何处才是归程呢? 他身处在这样的乱局之中,宛如置身迷津,眼前是拨不尽的迷雾,心里是驱不散的仿徨。 歧路亡羊,他纵使有万般的力气想使,却不知该往何处去了。 谢瑾想了很多很多,可时间却并没有过去多久。 一阵响亮的雷声传来,宛如在朝臣们耳边炸响。 随之而来的是重物落地的沉闷声音,大殿之外,不知什么东西轰然倒塌。 突兀的喊叫声响起,一声接着一声,急促而慌张:“走水了,走水了,昭明宫走水了啊!” 雷火劈中了昭明宫,这座由吴主孙皓主持建立的宫殿,经历了百来年的风雨,终于在今夜迎来了一场罕见的天火。 这是一个不祥的预兆,圣人的面色因此而变得更加阴沉。 他的手紧紧地攥握成拳,其上青筋暴起,微微颤抖。 他忍了又忍,终于站起身来,拿起那封刚刚看完的邸报,重重地将其抛掷在地。 他愤怒地伸出手,将案上所有的邸报和奏章统统推落在地。 “你们看看这些邸报,好好地看看这些邸报!”他气得面色涨红,声音嘶哑,“那群没有用的东西,一个个都说孙志用兵奇诡,战无不克。呵,堂堂官兵,竟然连一个妖言惑众的道士都打不过,那朕要他们是干什么吃的?!江左的国库,难道就养了这群无用之人吗?” 没有人接话,沉默的大殿上,只有圣人愤怒的喘息声分外明显。 他是如此地愤怒,可朝臣们却并不能感同身受。 他们虽然无不低眉垂首,躲避圣人的注视,可心中却并无多少胆战心惊。 谁都知道,京口位于三吴与建康之间,势必不会眼睁睁看着孙志打到建康,所以朝臣们根本无需忧心自己的安危。 他们并非天子,不用承担孙志之乱带来的千古骂名,不用背负宗庙社稷的重担,不会因为这场远在三吴的叛乱而失去锦衣华服的生活,是以并不惧怕。 死一般的沉寂中,谢瑾终于侧了侧头。 侍立一旁的小黄门觑着圣人的神色,轻手轻脚但动作极快地蹲身上前,眼明手快地捡出那封最新的邸报,用袖子擦了擦,双手呈给谢瑾。 谢瑾不动声色地打开邸报。 难怪圣人如此生气,这封邸报来自永宁,邸报中说,余姚、句章、东冶诸县守官无不弃城而逃,永宁独木难支,恐怕难以御贼,还请台城速速支援。 此刻是四月初四的深夜,不过两天的工夫,会稽境内诸县,竟几乎统统落入贼手。 无数官兵不战而逃,孙志几乎不费吹灰之力,便得到了整个会稽郡。 “北府军不是在江北连战连捷吗?传令给那个郗氏女——”圣人咬牙切齿地说道,“十日之内,我要听到三吴的捷讯,不然的话,让她提头来见!” 圣人言之凿凿,可任谁都知道,这只是一句再苍白不过的威胁。 时至今日,建康还有谁能奈何那位郗氏女呢? 他痛恨郗归,却又不得不倚仗北府。 正如他虽厌恶谢瑾,却不得不盼着他高抬贵手,多给自己留下一些权力。 圣人与琅琊王不同。 琅琊王此前还打着让北府军与叛军两败俱伤的主意,可圣人却清楚地知道,一旦北府军前去平叛,无论如何也不会出现令他满意的结果。 若是胜了,高平郗氏将会凭借着北府的兵权,高高地凌驾于台城之上。 圣人自然不想看到这样的局面,可北府军若是兵败,江北战事必然会受到影响。 一旦北秦渡江南下,他作为司马氏的天子,又如何能有性命在? 对此,圣人踌躇不已,所以才迟迟没有正式下诏。 可今夜的邸报是如此地令人愤怒,以至于他终于疯狂地想道:“江左终究还有桓氏在,若是北府军在三吴大伤元气,那么,就由桓氏来统领上下游抗胡的诸项事宜。” “至于说桓氏有不臣之心?笑话!真到了那样的时候,江左这间破房子到底是八处漏风还是九处漏风,又有谁会在乎?”圣人瞥向面色平静的谢瑾,不无恶意地想道,“若真到了那样危急的时刻,那这一切就都交给谢瑾去头疼吧。毕竟,他也是桓氏的仇人,不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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