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轻笑落在桓元耳里,在空荡荡的校场中,显得无比地刺耳。 “子皙,看来我昨夜所说的话,你是一个字都没有记住啊。” 郗归越过桓元,看向开阔的长空。 这世间的男人,无论有没有本事,都总是那样地自大,那样地傲慢。 他们理所当然地认为,成为某人的妻子、某人的皇后,得到某个男人的爱慕和青睐,对于女人而言,便是无上的奖赏。 他们把这视作一种恩赐,一种女子应当感激涕零并且欣然接受的恩赐。 真是笑话! 郗归冷嗤一声,根本不愿再看桓元一眼:“北府军在江北连战连捷,煌煌战绩早已胜过桓氏兵马,就连唯一还有差距的兵员数量,也会借着此次三吴之乱补齐。桓元,你凭什么自大地以为,可以拿着一个虚无缥缈且毫无价值的皇后之位,来当作对我的施舍?” 她一字一字地问道,语气中充满了轻蔑:“你凭什么施舍我?” 桓元被这般指名道姓、劈头盖脸地说了一通,心里又是不解,又是愤怒。 他强压住心中的不平之意,摆出一副委屈的神色:“姑姑,这怎么能说是施舍呢?我是真心诚意地在与你商议呀!” “你不是在与我商议。”郗归看得很明白,“你根本就是觉得自己已经给出了极好的条件,所以我应该欢欢喜喜、毫不犹豫地接受才是。从一开始,你就没有给我留出商议的余地,你觉得我不会拒绝也不配拒绝。” 郗归面无表情,桓元心中也很有几分窝火:“那你告诉我,为什么就非得要拒绝?明明是双赢的局面,你为什么一定要拒绝?为什么一定要这样轻蔑地指责我、侮辱我、践踏我的心意?” “侮辱?”郗归扯了扯嘴角,轻蔑地笑了一声,“那你可要记住,人必自侮,然后人侮之。是你自己把自己置于这样的境地,是你先固执地剥离一切,罔顾我的意愿,将北府军的一切视若无睹,想让我像一个一无所有的柔弱女子一般感谢你的恩赐!” “我从未这样想过!”桓元高声反驳。 “可你就是这样做的!”郗归不甘示弱地回击,“我昨夜便说了,不要用你那所谓爱慕来侮辱我。那是对我的轻视,也是对你自己的辱没。你睁开眼睛看清楚,我带领北府军打出了不败的神话,我在徐州造出了举世无二的精钢。无论我是男是女,都是北府军真正的主人。你的愚蠢、你的自大、你的傲慢通通都遮蔽了你这双眼睛,让你只能看到我的性别,只能一叶障目地用所谓爱慕、所谓婚姻、所谓皇后的地位来诱惑我。桓元,你真是浅薄极了。” 桓元攥紧了拳头,按捺着心中的怒意,再一次问道:“你可以不接受,可又何必这样侮辱我?” “到底是谁先侮辱谁?难道不是你一再地轻视我,才会到达这样的地步吗?”郗归说到这里,已经毫无怒气,只是觉得可笑。 每个人都无可避免地带着属于其所在环境的阶级局限性、时代局限性,郗归自己也不能完全免俗。 而作为男人,桓元于这两个局限性之外,还有着千百年男权社会加之于其头脑的傲慢。 他理所当然地行使这种傲慢,丝毫不觉过错。 郗归厌恶他的傲慢和愚蠢,但她知道,即使再过千百年,这傲慢也依然存在。 错的不仅是桓元这个人,还有千百年间形成的集体无意识。 男性和女性共同受着男权意识形态的毒害,不同的是,女性在其中深受压迫,而男性尽管被这毒素侵害了大脑,却同样享受了其带来的利益。 桓元或许不是故意轻慢,但那又如何? 这并不会改变他如此行事的愚蠢本色,不能改变他是既得利益者的事实。 不过,大敌当前,为了抵御北秦,她还需要与桓氏合作。 于是郗归看着桓元不甘、愤怒而委屈的神色,没有继续出言讥讽,而是慢条斯理地说道:“或许你觉得我是惺惺作态,觉得我不过在争一口没有必要的闲气,但铁一般的事实会告诉我们,究竟是谁做错了,究竟是谁想错了。” 她想到谢瑾最新递来的消息,不觉叹了口气:“北秦丞相王宽病重,一旦他病逝,符石只怕立刻就要挥鞭南下。千般万般,御胡为要。北秦是我们共同的敌人,比司马氏更甚。无论你有什么样的打算,都等打败北秦后再说吧。” “那结盟之事?”桓元眼神微敛,语气低沉地说道。
第109章 顿悟 “我永远不会和台城成为真正的朋友, 但也不可能向你做出任何有关结盟对付台城的承诺。”对此,郗归早有打算,“我唯一可以许诺的是——我知道你不想和北秦主力对上,不想在上游与北秦决战, 那么, 只要豫州市马之事真正落成, 北府军能够装备足够的战马,南北大战之时, 北府军便可在下游部署兵力, 于淮淝之间, 对战北秦主力。” 桓元抬眼看向郗归。 他不得不承认,与在荆州时相比,郗归成熟了许多, 聪慧了许多, 更无情了许多。 她这样严厉地斥责他, 轻蔑他,侮辱他, 可是到了最后, 竟没有让局面一发不可收拾地发展下去。 她并没有与他决裂, 而是给了他一个容后再谈的机会,又提出了一个让他无法拒绝的条件。 荆江之所以为重镇,之所以能够与下游维持荆扬相峙的局面,桓氏之所以能有如今的地位,全都是因为军队的缘故。 所以桓元绝对不会愿意把荆、江二州的兵力白白消耗在与北秦的对战上。 因为他清楚地明白, 一旦上游成为南北之间的主战场, 荆江势必首当其冲。 如此一来,桓氏的实力必然会在战争中被大大削弱。 若真到了这样的地步, 一旦战争结束,台城若想收回荆、江二州的兵权,若想更换二州的刺史,若想卸磨杀驴、将他贬去广州甚至苍梧等地,他都将无可奈何。 家国大义重要吗? 当然重要。 可江左毕竟还没有危险到即将覆灭的地步,既然如此,他先为自己考虑,又有什么错呢? 桓元坚信自己的想法没有错,他必须保存实力。 无论是为了往后更大的图谋,还是仅仅为了自保,他都必须保护好上游的兵力。 也正因此,即便他今日是如此地不开心,即便他是如此地失望和生气,但还是不得不同意郗归的提议。 至此,僵持了一年之久的豫州市马之事,终于不得不落定。 北府军将获得大批转运自荆州的益州建昌马,桓氏也将换到不少来自徐州的灌钢兵器。 桓元不得不承认,这是一个双赢的局面。 可与此同时,他也清楚地明白,荆、江二州靠近巴蜀,战马和铁器原本都是上游独有的优势,可郗归先造灌钢,再换良马,如此一来,上下游之间的物质差距,便大大缩小了。 要知道,江左立国以来,向来是上游压制下游。 即便是郗司空在世的时候,下游也不过是凭着荆扬相峙的局面,谋得一个自保而已。 可现在桓元却不得不担心,有朝一日,郗归和她的北府军将彻底扭转局面,凌驾于上游之上。 他必须想办法阻止这一天的到来。 桓元心里想了很多,却都没有表露出来。 百转千回之后,他终于决定告辞——郗归既然如此坚持,那他纵使再留下来,也不会有什么结果。 反正他此番过来,只是为了给台城增加一些关于桓、郗二氏合谋的压力。 至于试探郗归的态度,本也只是顺便为之。 能结盟自然是好的,纵使不成,不也还能再议吗? 不过,离开之前,桓元还是不甘心地说道:“姑姑,我并没有做错。你之所以对我这样不假辞色,不过是因为习惯了宋和那样巧言令色的下属,习惯了王贻之那样懦弱的男人,习惯了享受谢瑾那般的惺惺作态。” “这些人对你态度卑微,以至于到了奴颜媚膝的地步,他们都想从你这里得到什么。可我不同,我会给予你这世上至高无上的荣耀,会将皇后的宝座送到你跟前。只有我,才真正配得上你。” “是吗?”相对于桓元的“情真意切”,郗归表现得很是冷淡,“荆州路远,我便不送了,你早些出发吧。” 桓元深深看了郗归一眼,并未多说什么,只是拱了拱手,对着远远守在一旁的护卫扬了扬下巴,然后便大步流星地朝校场外走去。 校场重新归于寂静,南星后知后觉地发出了疑问:“他要造反?还想娶女郎作皇后?” “呵。”郗归冷笑一声,“别说桓元还不是皇帝,就算他真的入主台城,也要先问问北府同不同意。谁稀罕这个皇后?” 她想:“皇后算什么?我若真的想要皇位,若真的喜欢皇权,难道不会自己去拿吗?” 郗归因这个心中一闪而过的念头而怔愣了片刻。 距离阿兄病逝还不到两年,可从前在乌衣巷中的日子,却遥远得恍若隔世一般。 前年年底,她摔倒在郗珮面前,因阿兄的病逝而痛哭流涕,不能自已。 她在骤然失去亲人的噩耗下,接过了琅琊王氏的和离书,浑浑噩噩地离开了郗珮的院子。 她仇恨地引导王贻之埋怨郗珮,想要报复性地破坏他们之间的母子情谊。 她流着泪接过了伯父郗声手中的小箱,并不知道这遗物会给她今后的生活带来多大的改变。 当她在北固山上接见刘坚的那一刹那,或许也曾想过将北府军锻造成这样一支优秀的队伍。 可那时的她只是想保全高平郗氏的私兵,只是不想将这支力量白白送给谢瑾。 后来她辗转难眠,想要为阿兄实现北伐的愿望,想要驱除胡虏,收复二京,想送阿兄归葬高平。 为此,她付出了很多,最终在这过程中找到了自己真正想做的事情——她想要为百姓谋求一个更好的明天,想要让同胞们再也不必受胡人的欺凌! 可在此之前,她竟从未想过,北伐成功之后,她又该何去何从? 郗归从来没有想过:原来我也可以做皇帝,不是吗? 这发现令她恍惚,但她深深地明白,无论未来是什么模样,无论以后有什么打算,她都必须做好当下。 北府军的煌煌战绩既是荣耀也是压力,她和将士们都必须全力以赴,打好三吴这一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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