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台城昨夜发生的一切,郗归都毫不知情。 她只知道今日凌晨,南烛轻声将自己唤醒,说郗途带着圣人口谕,连夜到了京口。 既然圣谕已下,那北府军此次东征,也算是师出有名了。 她这么想着,目光移向正在庭中等待的郗途。 接连几日的疲惫与重压,似乎压根没有影响到郗途的状态。 他笔直地站立着,带着一种郗归从未在他身上看到过的坚定和自信。 郗归从未见过郗途追随父亲征战时的模样,以至于此时此刻,竟是她第一次觉得,郗途与郗岑确有几分相似之处。 他们原本都该是高平郗氏的将军,原本都该保持这般意气风发的模样,可却不得不弄权,不得不隐忍,不得不一年又一年地,随着这腐朽的江左共同沉沦。 郗归脑中闪过了无数念头,但最终什么都没有说,只是快步向前,朝着郗途走去。 他们都已经等了太久,一刻也不想再等下去。 庭院并不算大,不过几步的工夫,二人便走到了一处。 相视而笑的瞬间,郗归听到郗途带着喜意的声音:“旭日初升,是个好兆头。” 他们都知道,如日方升的不仅仅是京口,更是北府军的未来,是这片土地崭新的希望。 北府军将承载着这希望,穿透门阀士族的重重暗影,击败虎视眈眈的北秦骑兵,摧毁摇摇欲坠的腐朽江左。 再没有比这更新的希望,再没有比这更好的未来。 高平郗氏的名号,将随着这新的未来,永远地镌刻于史册之上。 郗途只要一想到这点,便觉得无比地振奋,无比地骄傲,恨不得立刻上阵杀敌,为北府、为郗氏拼出个璀璨明天。 金灿灿的阳光洒在校场上,洒在整装待发的将士们身上。 他们笔直地站立着,心中的抱负并不比郗途少多少。 这些人有的是从江北战场上历练归来的老兵,有的是江淮间慕名而来的宿将旧卒,还有的从未上过战场,此时正怀着满心的期待,摩拳擦掌,跃跃欲试,想要像故事中的郗司空那般,为江左攘除叛乱,为自己搏个功名,也为社稷百姓,做出一份属于自己的小小贡献。 他们是如此地可爱,以至于郗归立于点兵台上,忍不住有些泪目。 这是她第十二次站在这里送将士们出征。 她知道他们之中的很多人,会带着来自战场的捷报,坚毅而荣耀地返回京口,成为整个徐州的英雄。 但还有很多人,会在残酷的战场上留下难以磨灭的心理创伤,纵使于战争结束后返回家乡,也会一次又一次地,从眼睁睁看着同袍死在自己面前的噩梦中惊醒。 还有很多人,他们志气昂扬地前往战场,可归来之时,却或断一臂,或眇一目,留下永生难以摆脱的残疾。 可这些人仍然活着,还能看到明天初升的太阳。 郗归知道,还有很多很多人,她这一生都不会再见到。 这些人会为了父母妻儿,为了高平郗氏,为了京口,为了徐州,为了整个江南,前赴后继地抛头颅、洒热血,奋不顾身地战死在无情的沙场上,再也不会回家。 所有的将士都知道,名编壮士籍,不得中顾私,1每一次的出征,都可能会是永诀,可他们还是义无反顾地选择出发。 人人皆有畏死之心,可总有那么些人,或为小家,或为大义,置之生死于度外,成为大义凛然的、可爱、可敬的英雄。 郗归站在点兵台上,有好多好多话想说。 也许会有人认为那是陈词滥调,可郗归和将士们却每次都会因此而振奋,因此而感动,因此而燃起一腔热血,也因此而撒下几行热泪。 最后的最后,郗归满腔的话语都只化作了“师出以律,令行禁止”这八个字。 这是要求,但更是期许和保护。 她希望所有的将士都能做到这一点,希望这八个字能够保护着这支军队,让他们在三吴延续江北战场上战无不胜的神话,让牺牲变得少一点、更少一点。 此次去往三吴之地的将士共有一万人。 自从郗归接手北府军以来,还从来不曾一次性送过这么多将士出征。 在隆隆的鼓声中,将士们身着藤甲,紧握兵器,目光坚定地走出了校场的大门。 灿烂的朝阳下,绣着高平郗氏族徽与北府军标志的战旗高高飘扬,于晨风中猎猎作响。 出征的将士实在太多,以至于直到最前方的将士们抬着大旗走出城门,去往渡口,后面几队的将士都还未离开校场。 郗归站在高台之上,注视着将士们一队又一队离开的背影,看着这宛如长龙一般的整齐队伍,心中升起了难言的自豪与感伤。 “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7 这是一曲悲壮但沉重的别歌。 郗归只盼着三吴的战场不像北秦的骑兵那样残酷,将士们也不必再增加太多的伤亡。 她无比地希望分田的策略能够尽快见效,希望更多的将士能够不战而胜,希望这些可爱的人不要死在内战的战场上,希望自己还能够看到他们活着归来。 在远远目送最后一队将士登上渡船之后,郗归终于走下高台,看向了校场东侧的那个身影。
第108章 傲慢 桓元今日与郗归、郗途一道来了校场, 受邀参加北府军东征的出征仪式。 郗归看过去的时候,他正立于校场一侧,拿着一杆锋利的长-枪把玩。 锥形的枪头乃是用京口最好的灌钢制成,被打磨得锋利无比, 光可鉴人。 桓元透过其上反射的清晰影像, 看到郗归走下点兵台, 缓缓朝自己走来。 他转过身,笑着迎了上去, 感叹着说道:“如此奇兵, 真是令人心动。只可惜, 我命荆、江二州的铁匠们试了多次,却从未炼出过这样的好钢。” “你若喜欢这枪,我便送你一柄。”郗归瞥他一眼, 淡笑着说道, “在京口, 这样的枪并不少见。你若是想要更多,只管拿建昌马来换便是。” 桓元笑而不语, 用指腹缓缓摩挲着枪头。 郗归见此情状, 并未表露出一丝半点的急切, 而是不紧不慢地说道:“过去大半年中,你以襄阳之战和收拢殷、杨二氏余部为借口,迟迟不肯以建昌马为货物,和徐州换取更多的兵器,只时不时地跟我们换几匹马, 然后又停滞不前, 以至于豫州市马之事拖了又拖,始终没有完成一笔大额交易。子皙, 你这样做生意,可不太像话啊。” 桓元听了这话,侧头看向郗归,露出一个状似天真的微笑:“姑姑,我之所以迟迟不肯与谢瑾签订文书,是因为这并不是一笔好生意。你我二人,完全可以做成更大、更好的生意。” “哦,是吗?”郗归意味深长地睨了桓元一眼,随口抛出一句“愿闻其详”。 桓元放下长-枪,直起身来,指了指渡口的方向,颇为惋惜地说道:“如此强悍的一支军队,在江北打出了连战连捷的不败神话,可却不得不屈居于台城之下,帮着司马氏那对无能的兄弟去平定三吴的叛乱。” “姑姑,你难道就不会觉得不甘心吗?司马氏兄弟这样指使你,靠着北府军的牺牲稳坐台城,却什么好处都不肯付出。” “您可不要忘了,当初正是这兄弟俩的父亲,背叛了对我父、对尔兄许下的诺言,以至于他们遗憾败北,郁郁而终。有如此大仇横亘在中间,我们又怎能为自己的仇人南征北战呢?” 桓元的表情看起来无比地情真意切,郗归却只想冷笑。 从情感上讲,她不愿故去的郗岑成为任何人谋算的借口,更何况桓元此言根本就站不住脚! 郗归面上露出一个略待嘲讽的笑容,不疾不徐地说道:“可是子皙,这两年来,你在荆江频频征战,又何尝不是在帮司马氏守卫边疆?你一次又一次地给台城上表,一步步夺取殷、杨二氏的兵权,用的不也正是为当今圣人分忧的借口吗?” 她冷声问道:“你说我派北府军去三吴,是白白替司马氏出力。可叛乱消息传来的那天,你不也是从江州上表,想要带领着荆、江二州的兵马,前去三吴平叛吗?还是说,你觉得三吴的叛乱对你而言是一块诱人的肥肉,可对我而言,却是一块难啃的硬骨头?” 桓元没有想到,向来好脾气的郗归竟会这样咄咄逼人地接连逼问,一时难免有些狼狈。 “姑姑说笑了,北府军这样骁勇,我又怎么敢瞧不起他们、瞧不起您呢?” 桓元越说越镇静,甚至还向前走了两步,以至于南星戒备地上前半步,挡在郗归身前。 郗归倒是面不改色,只静静地注视着桓元,看他到底还能耍出什么花样来。 桓元并不在意南星的冒犯,他压低声音,轻声说道:“姑姑,你有北府,我据荆江,一旦你我二人前后夹击,断了建康粮米、台城逃路,司马氏这浩浩江山,顷刻之间便会轰然倒塌。” 桓元低沉的嗓音,宛如来自恶魔的诱惑:“姑姑,你好生想想,如果这一天真的到来,那该是多么地美好啊!父亲生前未曾完成的夙愿,司马1生前耿耿于怀的废立之事,我们如今已经可以轻而易举地完成了!” “完成又如何?”郗归冷笑一声,“你这么说,是要我赔上北府军的兵力,背上谋逆的千古骂名,平白为你做嫁衣裳吗?” “怎么会是为我做嫁衣呢?”桓元深情地凝视郗归的双眼,缓缓地开口说道,“姑姑,你我二人相识,远在谢瑾之前。我对你的爱慕,并不比谢瑾少分毫。更何况,你我二人之间还不曾隔着如谢瑾那般杀父杀兄的深仇大恨,我才是那个真正与你同仇敌忾的人啊。姑姑,我们一同出兵,夺了司马氏的天下,共享这无上王权,难道不好吗?” “共享王权?”郗归心中的厌恶翻涌着,竟然到了一种平静的地步,以至于能波澜不惊地重复出这四个字,而不带丝毫怒色。 “对!”桓元说到这里,语气已是十分殷切,“他日废了司马氏,我为皇帝,你为皇后,江左就是你我二人的天下了。” “皇后?”郗归终于再次开口,发出了一声嘲讽的轻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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