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对于那些官吏来说,上升的机会、光明的前途,远比主上是男是女要重要得多。 对于徐州的政务,郗归并不陌生。 无论是减租减税还是精耕细作,抑或是拆除多余陂堨、成立缫丝作坊等事,其实都是由她首倡。 不过,在此之前,她往往只是提出宏观的计划,至于那些繁琐细碎的细节,都由在徐州颇有令名的刺史郗声来落实。 郗归深刻地明白,百姓们的支持、爱戴和拥护,固然是为官作宰的根本,可若要长久地维持这些,就一定得维护好他们的切身利益才行。 这一年多以来,她提出的种种关于政务的建议,本就是为了让平民百姓过上更好的日子,如今也不会例外。 至于那些为了一己私利,罔顾州府政令与百姓利益的官吏和大户,郗归并不多做纠缠,而是直接让带刀部曲出手,一力降十会地解决问题。 政务的进展总体顺利,也正因此,除了郗归主动请教外,郗声一直没有插手过州务,也很少再去府衙前院。 今日之所以过来,一是因为好奇三吴分田入籍的成效,二是由于郗归此前说过,想趁着三吴分田的时机,在徐州同步展开类似的工作。 郗声端坐案前,一页页翻动着郗归递给他的名册,喜忧参半之下,不觉叹了口气。 郗归坐在一旁,带着郗如一道,翻看吴郡新造的田册。 听到郗声的叹声后,她故作不解,开口问道:“吴郡的农田已经基本完成了插秧,会稽、吴兴二郡也会加紧脚步。这场动乱并未过多耽误今年的农时,如此这般的好消息,伯父应该开心才是,怎么反倒叹起气来?” “我知道这是好事。”郗声的神情很是复杂,语气中透露出几分担忧,“我知道在吴郡分田的举措,无论是对于平息动乱,还是对于子胤和高权的作战而言,都很有用处。可是阿回,你若要在徐州也如此行事,便是将分田之事,由战乱时的权宜之计,变成了可以在太平之地施行的成规。” “如此以来,不仅是动了那些根深蒂固的三吴世族的利益,更会在整个江左都引发轩然大波。” “几十年来,侨姓世族在江左占据了无数的土地,他们是不会同意你这样做的。你又何必如此,同时对上侨姓、吴姓这两股大势力呢?” 郗归不是不明白郗声的担忧,对于世家大族的贪婪和霸道,她早已心知肚明,也知道他们会竭尽所能地去捍卫其并兼所得的利益。 可是,铁一般的事实就在眼前,她必须壮大力量,以免再因力有不逮的缘故,眼睁睁地看着类似孙志之乱的动荡在别处发生。 郗声太保守了,可她要做的事情,却永远都不会绝对安全。 她绝不能再等下去,到了这样箭在弦上的地步,无论是她还是北府军,都早已没有了徐徐图之的机会。 她必须行动。
第113章 错位 郗归将田册交给郗如, 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自己则转过身去,郑重地看向郗声。 “可是伯父,我迟早都会对上他们的。无论是侨姓世家, 还是吴姓世族, 都占据了江左太多太多的土地, 逼得千千万万的百姓无处求生,逼得江北浴血奋战的将士们, 连粮米都要受制于人!” “百姓们若想存活, 将士们若想长久地在江北作战, 就必须有足够的土地和粮食。世家大族占据了江左三分有二的广袤土地,我必须从他们手中抢来这些田地。” “我必须这样做。可是,单凭我自己的力量, 是根本没有办法做到这点的。”郗归微微摇头, 坦率地承认了这个事实, “纵使北府军如今已有三万余名将士,我也不可能办到这一点。因为这广阔的土地, 绝对不可能属于一家一姓!” 郗归并不因为这一事实而感到沮丧, 相反, 她为此而感到振奋,感到骄傲。 甚至于感到自己心中仿佛住着一只压抑已久的苍鹰,在长久的沉寂和约束之后,它终于能够拍打翅膀,引吭高歌, 飞出一段“海阔凭鱼跃, 天高任鸟飞”的传奇。 这让她想到了自己曾经生活过的那个新世界。 郗如清楚地听到郗归的声音抬高了几分,她的心神被吸引过去, 握住田册的小手,无意识地松动了些。 她听到郗归说:“天下者天下人之天下,非一人之天下。这一寸又一寸的土地,本就应该属于每一个劳动者。您总以为我是为了对付世家大族,才不得不对这些平民百姓让步,不得不将自己吞不下的土地分给他们。” “可是伯父,不是这样的。”她回头看了一眼郗如,短暂的对视后,坚定地开口说道,“我原本不必解释这些,也不怕人误会我为了一己私利而对付世家,可今日阿如既在这里,那我便要说个明明白白。” “那些终年劳作的百姓,才是锦绣膏粱真正的创造者,是他们织出了巧夺天工的绫罗绸缎,是他们种出了供养一国的稷黍嘉谷,他们活得堂堂正正,从不亏欠我们这些人什么。相反,是我们亏欠了他们。‘遍身罗绮者,不是养蚕人。’1是我们一直在压迫他们,靠着先世的积累,靠着兼并的土地,以田租或是生意的形式,掠夺他们以血汗换取的粮米和金钱,让他们不得不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重复那种‘苦恨年年压金线,为他人作嫁衣裳’2的艰难生活。” “可我们的田地也不是白白得来的啊,凭什么说我们是压迫平民的坏人?”郗声沉默不语,郗如却尖锐地指出了她眼中的事实,“永嘉南渡,多少世族沦为平民,多少百姓失去生计,曾祖父血战沙场,苦心经营,才在京口营造出了一个和乐之地,我高平郗氏在此坐拥田产,难道不是理所应当?” 她的双手紧紧握成拳状:“陈郡谢氏几代经营,不知付出了多少努力,才有了如今的庄园和田产。世家之间的斗争是如此残酷,放眼建康,没有一个大族是白白获得其田产的,更没有一个世家能够无所作为地守住世代相传的土地。” “所有人都在努力,可那些百姓呢?曾祖父征战的时候,他们在哪里?王丞相稳定朝堂的时候,他们又在哪里?” “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3自古以来便是这样的道理。他们自己没有本事,又如何能怨得了旁人?如何能仅仅因为如此这般的不甘不忿,便去残忍地杀害那些比他们过得好的人?他们如此行径,又与强盗何异?简直是无耻之尤!” 郗如越说越激动,越说越觉得自己理直气壮,只感觉自己有满腔的豪言壮语,要一口气说个痛快。 直到郗归将手中的茶盏放到案上,发出了一声不重不轻的声响,她才不情不愿地住了口。 “好一个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郗归看了郗如一眼,吐出了一口浊气,“伯父,您来说说,阿如说得对吗?” 郗声不自在地咳了几声,缓缓开口说道:“圣人所言,自然是对的。” 然而,郗如还没来得及露出喜色,便听郗声接着说道:“可时移世易,一朝自有一朝的规矩和难处。江左万千平民百姓,根本就没有读书识字、为官做宰的机会。就连想拼了这条命去挣个军功,借此改换门庭,也是极为不易的事。阿如,百姓们并非不想做劳心之人,是这世道没有给他们这样的机会啊。” “我在徐州居官多年,看多了平民百姓们的辛苦。这些人当中,有很多都具有勤勉、好学、坚毅这样的好品质,可却还是只能年复一年地种地为生。这不是因为他们偷懒,更不是他们与生俱来的命数,而是有人画地为牢,硬生生拦住了他们往上走的道路啊!” “可无论如何,他们就是没有走上去啊。”郗如嗫嚅着说道,“人不该总是给自己的失败找借口,应当多从自己身上找原因才是。只要他们付出了足够多的努力,就一定能过上好日子的。” 郗归无奈地笑了,她想直截了当地反驳回去,可理智却告诉她,这只是一个年幼的孩子,甚至还没到后世上小学的年纪。 这样的孩子是一面镜子,她所说出的一切,不过都是这个糟糕世界在她身上的投射罢了。 于是郗归收拾心情,转而说道:“阿如,姑母问你一个问题:你的姨母是那样地才华横溢,不知胜过多少须眉男儿,可却只能困守后宅,相夫教子。阿如,你可曾发自内心地、为她感到过可惜吗?” 郗如被这话问住了:“可是,姨母是个女人啊,除了您说的这些,她还能做什么呢?” 郗如有些迷惑,打从她记事起,谢蕴便是琅琊王氏的长媳,一直居于内宅之中。 她从未想过,或许谢蕴也可以拥有“长席”之外的另一种身份。 郗归听了这话,温和地看向郗如,可郗如却在这温和中读到了怜悯和审视的意味。 她听到郗归徐徐说道:“可是阿如,你也是女子,却想做个将军。” “我,我——” 郗如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 她从前从来没有意识到这两种认识的矛盾之处,以至于此时如同遭遇当头棒喝一般。 为什么她明明自己想要做个将军,也羡慕姑母的权力,可是却默认姨母只能相夫教子呢? 是她根本不相信自己会成为将军,不相信自己会拥有姑母那般的权力,还是说她内心深处,其实是瞧不起自己那已为人妻、已为人母的姨母呢? 对于前一种可能,郗如不愿接受;可对于后一种可能,她却更加感到毛骨悚然——自己也是一个女孩,终有一日,自己会像姨母一样长大,成为某人的妻子、某人的母亲,难道到了那个时候,自己也将不得不成为孩子们眼中诸如此类“不配”的存在吗? 她明明是那样地敬爱自己的姨母,为什么竟会产生这样的想法? 郗如矛盾极了,也痛苦极了。 郗归怜悯地看着这个孩子,轻轻握住了她小小的掌心。 “阿如,你之所以会产生这样矛盾的想法,是因为这个世界灌输给你的,和你真正想要的,根本就是完全不同的两种东西。” “世界说,作为一个女人,你必须恪守妇道,居于内宅,不能为官做宰,不能出将入相。这观念让你深信,你的姨母只能像你所看到的那样,永永远远地去过那种没有自我的生活。” “可作为一个人,你会无可抑制地产生自己的抱负,你会想要像一个真正的人那样,去追寻自己的理想。你的内心深处存在着一种本能,这本能让你明白,你首先是一个人,而绝非仅仅是一个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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