坦白说,此前宋和一直以为,郗途之所以执意带兵东征,是为了在北府军和三吴地区培植属于自己的势力。 可当他到达吴兴之后,却发觉情形并非如此。 郗途在三吴的所作所为,无不遵照郗归先前的吩咐,就算有需要临时做主的紧急情况,也必会及时补报郗归。 与此同时,他虽令部下在会稽推进分田、插秧、入籍等事,却从不插手其余二郡的政务,甚至很有些“瓜田不纳履、李下不正冠”的避嫌意味,言谈之间每每提及“女郎如何如何”,丝毫不为自己居功,反倒不遗余力地为郗归造势。 对此,宋和疑惑极了。 他发自内心地嫌弃郗途的愚蠢,觉得自己倘若处于他的位置,必然不会止步于此,而是会作为高平郗氏这一代唯一仅存的嗣子,想方设法地将北府军抢夺过来,成为徐州真正的主人,甚至于,未来新朝的主人。 可郗途却仿佛完全没有这样的想法。 “这是一个懦弱的世家子弟。”宋和这样想道,“战场上的勇猛并不能掩盖其内心的孱弱,这样的人永远不可能成就大业。” 宋和看不起郗途的这种心态,但却觉得可以藉此说服郗途,让他帮自己在郗归面前说话。 军帐之中,郗途目光如炬,打量着宋和的每一寸表情。 宋和则自觉理直气壮,并不畏惧郗途的审视。 他笃定地说道:“女郎天资卓越,世所罕见,可却是个女子。单这一点,就会令她受到不少非议,难以顺顺利利握柄操权。建康城中的世家,如若联合起来,利用女郎的性别与司马氏的身份,合力进行讨伐,恐怕会造成不小的影响。在下作为女郎的下属,自当为女郎分忧解难,为她减少障碍。” 郗途嗤笑一声:“你娶了庆阳公主,就能帮到她了?” “将军,无论如何,庆阳公主毕竟是皇室血脉,她对我们的支持,无异于司马氏内部的瓦解。从这个角度来看,她并非一个女人,而是一个政治上的象征,一个有力的符号。一旦她投靠北府,便是明晃晃地对着天下人宣告——倘若司马氏有德,又怎会连皇室都倒戈相向呢?” 宋和一条接着一条,说得头头是道:“再者说,女郎自接手北府军以来,行事过于雷厉风行,又向来站在平民百姓这边,很难不令世家心存顾虑。庆阳公主曾经阴谋出手,毁了女郎的前一段婚姻。女郎若能不计前嫌,与存有私怨的司马氏公主都和平相处,那么,那些仍在观望的世家大族,必然会觉得放心得多。如此一来,女郎的敌人自然会变少。” “将军,您觉得呢?” 郗途心里明白宋和说得有几分道理,但又觉得此人向来诡谲,自己绝不能轻易给出承诺。 于是他冷冷地回道:“如此大事,女郎自会做主。我出兵在外,不该插手女郎在京口的决策。” “将军说的是。既然如此,在下便告辞了。” 宋和听了这话,并未多做纠缠,而是有礼有节地告辞出帐。 他走之后,郗途抿了抿唇,重重地将一本兵书扔到案上。
第126章 潘可 “您这是做什么?”阿照刚掀开帘子, 便看到摔书的这一幕,难免埋怨郗途不爱惜身体,“这样热的天气,回头要是扯到伤口, 迟迟愈合不了, 那可如何是好?” 他一边说着, 一边心疼地拿起那卷被扔到案上的《尉缭子》。 “这可是女郎亲自教匠人制的版,江左第一本雕版印刷的兵书, 您怎么能这么乱扔呢?” 郗途被他念叨得不耐烦:“拿走拿走, 这样的书京口有的是, 女郎之所以做这些东西出来,就是为了让人人都看得起书,不是为了让你把它当作宝贝供着的。” “那也不能糟蹋东西啊。”阿照嘟囔着说道。 “你哪只眼睛看到我糟蹋东西了?合着这还是什么一碰就坏的金贵玩意了?”郗途被宋和气得不行, 说话也难免带着几分火气。 阿照不说话, 只好生将书放好, 然后绕到郗途背后,察看他背上的伤口有没有渗出血来。 郗途叹了口气, 发愁地说道:“你听到宋和方才说的话了吗?” “我的好将军。”阿照翻了个白眼, “我刚才去给您洗衣服了, 哪能听得见他说什么啊?” “衣服回头收到一处,出钱让百姓们洗就行,你做什么跟他们抢活干?”郗途瞥了阿照一眼,完全忘记了自己片刻之前,还在嫌弃军中将士不及时浣洗衣物。 阿照在心里翻了个白眼, 觉得自家将军一定是被那个姓宋的给刺激坏了。 他一边想着, 一边递了个话茬过去:“他说什么了?” 郗途再次长叹一声:“那姓宋的说,他要娶庆阳公主。” “什么?”阿照嗖地绕回到郗途面前, “宋和疯啦?庆阳公主好端端地,怎么会嫁给他这种身份的人?” 郗途又一次叹道:“他说,是庆阳主动提出的。” “不至于吧。”阿照挠了挠头,“庆阳公主初婚,嫁的是桓阳次子。和离之后,又嫁到了素有盛名的琅琊王氏。就算她与王家七郎情好不协,也不至于看上宋和这么个连寒门都算不上的人吧?” “谁知道呢?”郗途狠狠灌了半杯冷茶,“宋和想让我帮他说服女郎,我本不愿顺他的意,可思来想去,竟觉得他说得有几分道理。” “将军,您可不能犯这个糊涂哇。”阿照听了这话,忙不迭地劝道,“卑职说句不好听的,您跟女郎,本就不是打小养起来的情分,如今这关系才刚刚有所好转,可万万再经不起什么波折啊。政务上的东西,女郎自有打算,咱们不过听命打仗罢了,管不了那许多啊!” “我知道。”郗途心下犹豫不已,“可这桩婚事真的对阿回有好处——” “那便让女郎自己决定!”阿照斩钉截铁地说道,“女郎如此聪慧,宋和能想得到的,她难道竟会想不到吗?” “唉,这都是什么事啊?就不能让我安安生生地打仗吗?”郗途痛苦地捂住了头,“磨墨,我得把这桩事原原本本地告诉女郎,让她慎重决定才是。” 夏日里白昼漫长,当天日落之前,宋和的信便到了南烛手中,郗途的急信也已经在路上。 消息传来的时候,郗归正在召见潘忠。 在他之前,书房的上一位来客乃是潘毅。 潘毅是潘忠的独子,今年正好十六岁。 他虽也出身北府,却打小就对武艺兵法不感兴趣,反倒喜欢稼穑之事。 潘忠原想请郗归做主,让这孩子管个田庄,也算是有个营生。 可郗归却觉得潘毅对农事的兴趣很是难得,在知晓潘毅识文断字之后,便将他叫了过来,与他讲了些后世的生物学、统计学之类的知识,以及一些简单的实验方法,想让他带人去观察徐州的农业条件,收集各类良种,试着经营试验田,看看能不能选出优良品种,进行杂交实验,以便提高作物抗虫害的能力,或是增加产量。 潘毅在郗归跟前学了半个月后,兴致勃勃地回了家,决心要做出一番事业。 他今日之所以过来,便是要向郗归报告初期进展。 “女郎,我按照您说的方法,分区块设置了试验田,每日都去观察,这些是目前的数据,请您看看这样记录是否可行?” 潘毅性情很是腼腆,呈上册子之后,便局促地跪坐在一旁,丝毫不敢放松,一丁点儿多余的表情都没有。 郗归一页页翻看册子,又追问了一番,觉得潘毅此前的工作做得很是细致。 不出意外的话,等这批水稻成熟,他们就可以初步筛选出一批拥有高产、抗病虫害等优良性状的个体,进行下一步的杂交育种实验了。 问答结束之后,郗归看着潘毅腼腆的笑容,勉励了几句后,便让南星将赏赐递过去,再送他出门。 不料潘毅却跪伏在地,郑重地请求道:“女郎,在下听说,府衙之中新来了一位女娘,与小女郎一道学习武艺兵法。潘毅斗胆,想请教女郎,女子可能从军?” 这话一出,南星便皱起了眉头,以为他也要像某些顽固的老先生一样劝说女郎,让小女郎打消做将军的念头。 可郗归却使了个眼色,示意她稍安勿躁:“怎么?阿毅对此有何想法吗?” 潘毅口中的女娘,乃是文叟的女儿喜鹊。 喜鹊当日得了郗途的允诺之后,当即便催着父母收拾行囊,仅仅三日之后,就随着下一批换防的北府军将士到了京口。 郗归看过郗途的信后,与喜鹊简单聊了聊,很是欣赏她的性情,当即便让郗如来与喜鹊见了一面。 喜鹊虽然出身低微,但却颇有活力,整个人都洋溢着一种青春的朝气,既不自卑敏感,也不狂妄无礼,实在是个令人见之心喜的少女。 郗如既立志要做个将军,自然喜欢这般生机勃勃的女孩。 她当场便提出请求,想要喜鹊做自己的伴读。 对于这一提议,无论是郗归还是喜鹊本人,都没有不应允的理由。 于是,在经历简单的沐浴更衣和医者的身体检查之后,喜鹊很快便搬进了府衙内院,正式作了郗如的“寄宿”伴读,与她一道习文练武。 喜鹊本就一心想要读书识字,好不容易得了机会,自然勒令自己勤学苦练,毫不松懈。 她如今已然十三岁,注意力比年幼的郗如集中得多,是以虽然才刚刚入门,但竟很快就追上了练武的进度,文史方面的差距也在日渐缩小。 闲暇之时,郗如会陪着喜鹊一道,去军里探望文叟与荷花。 军里的生活忙碌而杂乱,充满着细碎的生活气息。 郗如每次站在这里,都觉得自己眼前那道厚厚的障壁、那片顽固的叶子,似乎仿佛有了松动淡化的迹象。 在军里安家之后,荷花每日里帮着军中做些木工活,足以养活他们夫妇二人,文叟则在家里操持庶务。 自从郗归掌权以来,先是设立缫丝作坊,又建立起招收女学生的府学,更要紧的是,她竟重用原系婢女的南烛,让她帮自己预读文件,处理政务。 这一连串的动作下来,京口城内,再无人敢堂而皇之地重男轻女,荷花和文叟离了会稽那群说三道四的邻居亲戚之后,整个人都年轻了不少。 然而军里毕竟是北府军将士家眷所居之处,贸然来了生人,难免会引起邻居们的好奇。 刺史府为小女郎延请先生的事,并未刻意瞒人,喜鹊的身份也不是什么秘密,很快,军里便传开了消息,说荷花与文叟是因着女儿的缘故才住了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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